翌日午时,天色阴郁,仿佛一块浸了水的灰色幕布,沉沉压在人心头。
孙子真把常瑾的妻儿护送到小院,一路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小院那扇斑驳的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身着黑色劲装的李羡安,从门后走出,身影在灰暗天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常夫人头戴斗笠,压得极低,一身农妇打扮,极力掩去身份。
再次见到的李羡安,常夫人埋在心底的感激之情涌现,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哽咽的呼唤:“恩公。”
她怎能忘记?
那日归宁途中,林间寒光乍现,几道黑影如鬼魅般窜出,手中长刀明晃晃的直指她们母子。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她以为就要追随夫君于九泉之下,是眼前这位恩公,如神兵天降,将她们从刀口下救出。
回忆汹涌,常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拉着儿子屈膝欲跪。
李羡安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托住她的手臂:“夫人,快请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随后,他领着两大一小走进小院。
踏入院中,孙子真环顾一圈,问道:“楼主,苏姑娘……不在?”
话虽然是这样问,但他心里想的却是:苏姑娘难道受不了楼主的欺骗,负气离开了?
李羡安为常氏母子引入正厅,才淡然道:“她买药去了。”
孙子真落座,目光却落在李羡安略显苍白的唇上,低声道:“楼主,伤势……”
李羡安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无波:“小伤,不碍事,金掌柜那边,可有入城了?”
孙子真接过茶盏,感受到掌心的温热,垂眸答道:
“我们轻装简从,未与金掌柜一路,他们辎重繁多,入城怕是要比我们晚一个时辰。”
李羡安点点头,将茶盏置于案上,指尖的摩挲却未曾停歇。
计划至今,滴水不漏,四海商会这条大鱼,已然咬钩。
只是接下来,金若依进城商谈,手握四海商会与陵安官员精心筹备的寿礼,此事面对四海商会那几位掌柜倒是不用担忧。
他们与潜龙堂的勾结,成了他们最好的缄口令,这口哑巴亏,他们非吃不可。
真正的变数,在于陵安的官员。
他们知道寿礼被劫,但具体是何人所为,应该是不知道的。
一旦他们见到易楼提供的礼单,继而将寿礼被劫的罪名安在易楼身上,这就不妙了。
欲解此困,必先乱其心。
要让陵安的官员们无暇干涉四海商会与易楼的商谈,就必须有一个能牵动他们全部心神的事件。
李羡安的视线,越过茶盏氤氲的热气,落在了对面的常夫人身上。
她,便是那个能搅动浑水的人。
这也是他写信让金若依将常夫人一起带来的原因。
上任巡按御史常瑾之死,绝非寻常,其背后,定是牵扯出陵安官场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常瑾,显然已握有实证。
如今证据不知所踪,但知道证据所在的,常瑾之妻嫌疑最大,这从对方不惜代价也要追杀其母子,便可窥见一斑。
“常夫人,我曾答应过你,会查明常大人的死因,但常大人的冤屈,如沉疴于地,若无惊雷,便永无昭雪之日。”李羡安说顿了顿,郑重道:
“只是,这惊雷需要引线,引线的一端,需要系在您身上,这引线一旦点燃,或可劈开黑暗,也会引火烧身,不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护你们母子周全。”
“惊雷?”常夫人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没有哭,也没有激动。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儿子的手,那小小的、温热的手掌,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是她最深的软肋。
她知道,这是一个赌局。
在得知那位易楼金掌柜要带着她母子二人返回陵安之时,她便知道。
良久,她抬起头,斗笠的阴影下,那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里,泪光未干。
她松开握住儿子的手,转而用指尖,轻轻抚过儿子稚嫩的脸颊,目光里,是万般不舍。
“阿宝,院子里的花开了,你去帮娘看看,漂不漂亮?”
年幼的小阿宝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母亲,乖巧的点点头,起身去了院子。
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常夫人这才回头:
“恩公,民妇一介女流,不懂什么惊雷引线,我只知道,我夫君死得冤枉,仇家日夜追杀,就是要让我们母子也闭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这条命,是恩公救的,本就已是捡来的,若能以此为我夫君讨回公道,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让我的孩子将来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莫说是引线,便是粉身碎骨,民妇也绝无二话,只求恩公一件事……”
她看向李羡安,眼中是恳切的托付:
“若事有不测,求恩公保我孩儿一命,让他远离这是非,平安长大,常氏一门,便只托付给恩公了。”
常夫人话音落下,屋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风穿过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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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孙子真脸上的轻松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凝重。
而一旁的李羡安,在听完常夫人的请求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了清晰的涟漪,觉得是不是自己说的有些严重了?
这雷尚未引,她先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化作了燎原的火。
李羡安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因为有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显得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