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昨日张洎在紫宸殿的剖析,“赵匡胤若夺权,必举全国之力南征”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又想起徐铉晨间禀报的府库境况,“金陵府库余粮仅够支撑半年,各州调粮的商道被乱兵阻断”的字句像重石压在心头。再看眼前老臣们决绝的神情——冯延巳的眼眶通红,李从善的手紧紧攥着袍角,周宗的嘴唇因激动而发紫,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诸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李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打断的沉稳。他目光扫过几人苍白的面容,“夜深露重,地上凉,先起来说话吧。小禄子,给几位大人看座,奉热茶。”
小禄子刚要上前,冯延巳却猛地叩首,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臣等便长跪不起!”
李从善、陈觉等人也跟着再次叩首,异口同声道:“臣等长跪不起!”
周宗年纪大了,连续叩拜几次,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郑彦华连忙扶住他,自己却依旧跪着,沙哑地补充:“陛下,此事关乎南唐存亡,臣等不敢不严谏!”
李煜望着他们决绝的姿态,指尖的玉如意被攥得更紧了。他知道这些老臣不是故意刁难,冯延巳的兄长殉国,陈觉亲历战乱,周宗看着南唐从草创到鼎盛,他们的反对里,藏着对往事的执念,更藏着对南唐的担忧。可时势不同了,当年烈祖在世时,南唐兵强马壮,府库充盈,如今却是兵疲粮尽,哪还有硬抗的资本?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小禄子的通报声,带着几分仓促:“陛下!右拾遗张洎、吏部尚书徐铉、镇南节度使林仁肇求见!”
李煜眸中微动,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了些。他方才看着冯延巳等人长跪不起,正想着该如何化解僵局,张洎三人便来了。想来是徐铉刚出宫就撞见了冯延巳的随从,猜到老臣们要深夜叩宫,特意约了张洎与林仁肇折返。
“宣。”李煜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底气。
片刻后,张洎三人掀帘而入。张洎一身青色官袍,虽也是深夜赶来,却依旧整肃;徐铉刚走没多久,常服都没换,只重新束了发;林仁肇最是仓促,一身戎装未卸,甲胄上还沾着淡淡的尘土与霜气,显然是从前线赶回后,连营都没回便直接入宫了。
三人入殿时,见冯延巳等人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周宗脸色发白,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徐铉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率先开口:“陛下,臣等听闻冯相深夜叩宫,料想是为联周之事有疑,特来为陛下解惑,也为诸位大人释疑。”
冯延巳见他们到来,猛地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厉色,直直盯着张洎:“张洎!你可知你撺掇陛下联周,是要背上千古骂名的!淮南的冤魂若泉下有知,岂能容你如此折腾?”
“冯相此言差矣。”张洎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却字字有力,没有半分退让。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冯延巳身上,“臣从未说要忘仇,只是仇要分时候报。当年淮南之战,臣的父亲也在濠州为官,城破后被后周士兵所杀,这份仇臣比谁都记得清楚。可如今是什么局势?赵匡胤手握后周禁军,京畿要地全是他的义社兄弟,柴氏母子形同傀儡,若赵匡胤夺权,他当年在寿州纵容士兵劫掠的狠戾,冯相忘了吗?”
他弯腰捡起冯延巳掉在地上的名册,指尖轻轻划过那些泛黄的名字,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重:“这些将士的仇,臣记着,陛下也记着,南唐的百姓更记着。可若我们为了报旧仇,放任赵匡胤上位,将来只会添更多新仇!他若得了天下,必会举全国之力南征,从淮水到长江,南唐无险可守,到时候金陵城破,南唐的百姓难道不会沦为第二个淮南?那些妇孺老弱,难道要重蹈濠州百姓的覆辙?”
“一派胡言!”陈觉厉声反驳,他猛地撑着地面站起身,膝盖因跪得太久而发麻,踉跄了一下,“柴氏自身难保,怎么帮我们收回淮南?你这是拿南唐的国运赌命!赌赢了或许能得些好处,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不赌,便是死路一条。”林仁肇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却字字千钧。他上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臣刚从前线赶回,寿州围困三月,我军精锐只剩两万,伤兵占了三成,连箭矢都快用完了。各州粮草调运受阻,昨日收到的军报说,濠州粮仓被乱兵烧了一半,金陵府库余粮仅够支撑半年。若此时与后周死磕,赵匡胤只需坐山观虎斗,等我们和后周两败俱伤,他再挥师南下,南唐拿什么挡?必亡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