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汛的凶险虽被暂时锁住,但长江的喘息依旧沉重。连绵的阴雨不肯彻底离去,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泥土蒸腾的潮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雨水打蔫了的栀子花残香,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荆江大堤上,橘红色的身影依旧在加固、巡视,不敢有丝毫松懈。
李玄策没有回京。他坐镇荆江防汛前指,一座由活动板房临时搭建的指挥中心里。板房隔音并不好,窗外大型机械的轰鸣、隐约传来的江涛声、以及远处堤坝上人声的呼喝,混杂着雨水敲打屋顶的噼啪声,构成一种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屏幕上,代表洪峰水位的曲线虽然不再陡峭上升,却依旧在高位徘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份来自三峡库区某县的加急内部报告,被他的副手悄无声息地放在案头。报告标题并不起眼,是关于库区移民安置补偿款后续清查的阶段性汇报。但其中一条附注,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李玄策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疲惫的神经:
“……举报人张某某(移民)提供关键物证:一块上世纪八十年代款式的潜水手表(品牌:海鸥牌),据称系从涉嫌侵吞巨额补偿款的原县移民办主任张富贵家中隐秘处搜得。该表保存异常完好,表盘夜光功能仍有效。表盖内侧,嵌有一张泛黄纸片,上有钢笔字迹……”
报告附上了物证照片的扫描件。当那张不甚清晰的照片在电脑屏幕上放大时,李玄策握着鼠标的手指骤然收紧。
表盘的设计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粗犷与实用,旋转表圈上的刻度清晰可见。最关键的,是表盖内侧那张小小的、被透明胶带小心固定住的泛黄纸片。纸片上的钢笔字,笔锋遒劲内敛,带着一种李玄策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玄策周岁抓周,旁物皆弃,独握此防汛勺不放。庚记。一九八三年冬。”
那是父亲李长庚的字迹!这块表,是父亲当年的潜水表!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李玄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日的午后,阳光透过老宅的窗棂。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算盘、钢笔、书本、玩具汽车……还有一把小小的、黄铜打制的防汛勺——那是当年参与荆江分洪工程的老水利送给父亲的纪念品。蹒跚学步的自己,跌跌撞撞,对亮晶晶的玩具和书本视若无睹,却一把抓起了那把冰冷沉重的防汛勺,紧紧攥在小小的手心里,任谁也拿不走。父亲开怀大笑,当即摘下腕上这块陪伴他进行过多次水下科考和工程勘查的爱表,在表盖内侧郑重地记下了这一刻。
这块表,承载着父亲半生的科研足迹,更铭刻着父子之间关于水、关于守护的最初联系。它怎会流落到一个库区蛀虫的手中?又怎会被藏匿多年,成为今日扳倒其罪证的钥匙?
李玄策的目光死死盯住照片上那表盘夜光指针的位置。在扫描件略显模糊的影像里,那幽绿色的夜光指针,似乎并非指向正常时间,而是……凝固在一个奇特的角度。
“立刻!把这块表,连同那张纸片,用最安全的方式,火速送到我这里!现在!”李玄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穿透了板房内的嘈杂。
仅仅几个小时后,一个密封的防震箱被紧急送达前指。在临时布置的、光线可控的小房间里,李玄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最信任的技术科长。
箱子打开,那块历经岁月却依然坚固的海鸥潜水表静静躺在绒布上,散发着冷硬金属的光泽。表盘上,幽绿色的夜光指针清晰可见,在刻意调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它们并非指向此刻的时间,而是固执地停在:10点08分。技术科长小心翼翼地用精密卡尺测量了指针的角度,飞快地在图纸上计算着。
李玄策则拿起那块表,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汹涌而至。他轻轻旋开厚实的表盖,那张泛黄的纸片近在眼前。父亲熟悉的字迹,穿越近三十年的时光,带着那个冬日阳光的温度和爽朗的笑声,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心扉。“独握此防汛勺不放”……父亲当年的欣喜与期许,此刻却像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这把象征着守护的勺子,如今安在?而这承载着父亲精神与记忆的手表,竟在贪腐的泥潭里滚了一遭!
他拿起那张纸片,指尖微微颤抖。纸片背面似乎还有字?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从表盖内侧的透明胶带下剥离出来,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翻过来,一行更小的、同样出自父亲之手的钢笔字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