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参商渡(2013.5.25)

五月的北京,凌晨四点的天色是一种深沉的墨蓝,如同未干的砚台。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车辆,划破寂静,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痕和低沉的嗡鸣。李玄策位于国安部家属院的公寓里,一片沉静。连续多日指挥协调芦山震后国家安全风险评估与次生灾害防范工作,加上家庭骤然变化的微妙氛围,让这位以精力充沛着称的常务副部长也感到了深沉的疲惫。他习惯于在黎明前最静谧的时分浅眠,让高速运转的大脑得到片刻喘息。

然而,这天的宁静被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打破了。

声音来自厨房。先是金属锅盖被小心掀开的轻微磕碰,接着是水流注入锅中的哗啦声,然后,是燃气灶被拧开的“嗒…噗…”声,最后,火焰舔舐锅底的细微呼呼声持续响起。这声音,在李玄策的记忆深处,是属于童年和母亲的温暖符号。只是,它已经太多年没有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里响起了。

他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来自小区路灯的昏黄光晕。他静静地躺着,没有起身,只是侧耳倾听。厨房里的动作听起来有些生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尘封多年、不知是否还能正常运转的旧物。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王秀芹此刻的样子:穿着素净的棉布睡衣,花白的头发或许还未来得及梳理,微微佝偻着背,借着灶火的光亮,专注地盯着锅里渐渐升腾的蒸汽,眼神里混合着努力、笨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弥补什么的急切。

自从那场震动灵魂的芦山之行,那场以血乳交融的震撼和怀表重启为象征的破冰之后,王秀芹在儿子李玄策复杂而沉默的默许下,暂时住进了这间公寓。这是自女儿李月竹入狱、她与儿子关系降至冰点以来,母子二人物理距离上最近的一次共处。空间的距离拉近了,但时间的鸿沟和情感的伤痕,却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互动之上。

粥的香气开始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是大米被煮开的、质朴的谷物芬芳。这味道勾起了李玄策更久远的记忆,是家乡小院,是父亲李长庚还在家时,母亲在晨光熹微中忙碌的背影。那时的粥,总是温热的,带着家的安稳。他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身体的疲惫还在,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合着对往昔的怀念、对母亲此刻笨拙努力的怜悯、以及内心深处尚未完全化解的隔阂——驱使他下了床。

他走到卧室门边,没有出去,只是透过虚掩的门缝,静静地看着厨房里那个在灶火微光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王秀芹正拿着一把长柄勺,有些紧张地搅动着锅里的米粒,动作幅度不大,显得有些僵硬。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朝卧室方向看了一眼,李玄策立刻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阴影里。他看到母亲脸上掠过一丝紧张,随即又低下头,更专注地对付那锅粥,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有用”的稻草。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搅动时用力稍猛,或许是锅里的蒸汽顶起了锅盖,又或许只是心神不宁下的手滑。“哐当!”一声脆响,不锈钢的锅盖脱手掉落在灶台上,又弹跳着滚落到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噪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惊心。王秀芹吓了一跳,低低地“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捡锅盖,慌乱中身体不小心碰到了燃气灶的旋钮。

“噗嗤——”一声轻响,灶台上跳跃的蓝色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未完全燃烧的天然气泄漏出来的、带着轻微臭味的丝丝气息。

厨房里顿时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王秀芹僵住的轮廓。她保持着弯腰去捡锅盖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几秒钟的死寂后,李玄策清晰地看到,母亲瘦削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却没有去捡地上的锅盖,也没有立刻去重新点燃灶火。她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卧室的方向,低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玄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那股无声的绝望和巨大的挫败感,正从那微微颤抖的背影中弥漫出来。这不仅仅是一锅粥的失败,更像是一个母亲试图重新走进儿子生活、笨拙地表达关爱却再次“搞砸了”的象征。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儿子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失望?无奈?还是早已习惯的疏离?

李玄策沉默地推开门,走了过去。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母亲的脸,只是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地上的锅盖,放在水槽边。然后,他走到燃气灶前,熟练地重新拧开旋钮,“嗒…噗…”,蓝色的火焰再次稳定地燃烧起来,驱散了那令人不安的气味,也重新照亮了厨房一角。他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锅里已经有些糊底、米汤变得粘稠发黄的粥。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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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来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王秀芹这才像被惊醒一样,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愧疚。“玄…玄策…吵醒你了?我…我就是想给你做点早饭…这灶…我不太会用…”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哽咽,“粥…粥糊了…不能吃了…”她看着锅里那团糟糕的糊状物,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难过,仿佛那不是粥,而是她此刻破碎的心意。

李玄策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曾经明亮、后来被怨恨和固执占据、如今又被悔恨和小心翼翼覆盖的眼睛,心底那层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他关小了火,让粥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