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行山,层林尽染,夕阳的余晖为连绵的群山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边。许多年后,当“龙牙”特种大队以其赫赫威名成为全军公认的尖刀中的尖刀,其严苛到近乎残酷的选拔标准、超前而高效的作战模式被一字一句写进军事院校的教材,被无数后来者反复研习揣摩时,我总会清晰地想起那个阳光同样明媚的下午,想起那份墨香似乎还未完全散尽、却又隐隐混合着硝烟与血迹味道的军区《抗战先锋》通报,以及傅水恒——我们独立游击支队第一中队的中队长,在那间简陋窑洞前,凝视着远方苍茫山峦,缓缓吐出“龙牙”二字时,眼中闪烁的、那种仿佛能刺破未来所有战争迷雾的锐利光芒。
黑狼峪大捷的余波,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千钧巨石,在我们这支刚刚蹒跚学步、尚未完全脱离游击队习气的队伍内外,激荡起层层叠叠、影响深远的涟漪。
战斗结束后的头两天,整个驻地仿佛提前过了年。战士们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自豪与兴奋,擦拭保养那些缴获的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时,动作都带着几分轻快,枪械零件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响,听在耳中也比往常更加悦耳。伙房里飘出的不再是往日野菜糊糊那清苦寡淡的气息,而是真正实实在在的小米干饭和缴获的罐头肉混合在一起的、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香气。但这物质上的改善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队伍里每一个人走路的姿态,眼神里蕴含的东西,都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是一种经过真枪实弹、血火生死检验后,自然而然沉淀下来的沉稳与自信,一种“我们是精锐”的信念,正如同早春的草芽,在每个人心底悄然滋生、蔓延。王栓柱、刘大脚这些从红军时期就跟随着队伍、资格最老、也最是桀骜不驯的战斗骨干,如今对傅水恒下达的各项命令,执行起来真正做到了不折不扣、一丝不苟,他们望向傅水恒的眼神里,除了最初因黑狼峪伏击战完美部署而建立的信服,更多了几分对未知战术领域、对这位年轻指挥官深不可测的谋略所怀有的敬畏。
但作为这场胜利的核心缔造者,我们的中队长傅水恒,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沉默。他没有像大家一样沉浸在胜利的短暂喜悦之中,反而在战斗结束后第二天,就带着我,一头扎进了那间充当指挥部的狭小窑洞里,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清点册和由我详细记录、墨迹未干的作战日志之中。
“参谋长,你看这里,”他眉头微蹙,手指点在那份作战日志的某一页上,语气冷静得听不出丝毫胜利者的骄矜,“战斗过程基本符合我们事先推演的预案,战术目的也达成了,但暴露出来的问题同样不少,甚至可以说触目惊心。你记录得很详细,一排配备的那具掷弹筒,由雷火枪操作,首发命中率根据记录只有百分之五十,这个概率太低了。如果第一轮敲不掉鬼子架在卡车顶上的那挺歪把子,我们的突击队形在开阔地就会完全暴露在优势火力下,伤亡会非常惨重。再看二排,补充进来的那几个新兵,战斗热情很高,但火力控制完全谈不上,有明显的盲目射击、浪费宝贵弹药的现象。三排作为预备队投入战场时,时机把握得不错,但个别小组,比如林豹子那个小组和侧翼周锐锋小组的协同,还是出现了短暂的脱节和混乱……”
他就像一个最苛刻、最追求极致的工匠,在一件外人看来已经近乎完美的作品上,运用着放大镜,一丝不苟地寻找着那些细微的、甚至难以察觉的瑕疵。我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听着他一条条剖析,心中了然。他的目光,早已经越过了黑狼峪这场局部的胜利,投向了更远、更复杂、也更艰险的未来战场。他是在为下一场,下下场,乃至未来无数场更加残酷的战斗,做着最冷静、也最必要的准备。
就在我们几乎足不出户,埋头于战斗总结与敌情分析时,通信员小刘带着一脸的兴奋和满身的风尘,“噔噔噔”地冲进了指挥部,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队长!参谋长!团部通信员来了!骑着马来的!带来了这个!”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份还散发着淡淡油墨味道的刊物,那土黄色的封面上,《抗战先锋》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窑洞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是军区政治部编印的内部通报!这可是传递上级最新精神、表彰战斗先进、交流对敌斗争经验的最重要渠道!在信息闭塞的敌后战场,能得到这份通报,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认可和重视。
傅水恒立刻放下手中的铅笔,接过那份还带着通信员体温的通报,迅速而沉稳地翻看起来。我连忙凑过头去,目光立刻被第二版右上方的一行醒目标题牢牢吸引:
“灵活战术创典范,黑狼略畔歼强敌——记129师独立游击支队第一中队成功伏击日军运输队”
文章篇幅不算长,但字字千钧,力透纸背。它用极其精炼的语言叙述了战斗的经过,重点赞扬了我们中队“情报准确、部署周密、战术灵活、行动果决”,尤其肯定了我们在战斗中“充分利用黑狼峪复杂地形,巧妙构建立体火力网,以及各作战单元在接敌过程中展现出的良好小组协同素养”,称此战“以极小代价换取较大战果,有力打击了日寇之后勤补给线,极大鼓舞了我敌后军民抗战士气,为各新编游击队、地方武装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实战经验”,并最后明确“特予通报表扬,望该部再接再厉,争取更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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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通报表扬!是军区的正式通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连声音都因激动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第一中队的名字,我们这支成立不久、籍籍无名的队伍,第一次正式地、响亮地进入了军区首长的视野!这份来自上级的、沉甸甸的荣誉,在我看来,比当场缴获十挺崭新的歪把子机枪还要让人振奋,它赋予我们的是无可替代的精神力量和身份认同!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就传遍了整个驻地。刹那间,欢呼声、热烈的掌声、激动不已的议论声响成一片,几乎要掀翻我们借住的这个小小村落的屋顶。赵铁锤兴奋地把自己的军帽用力扔上了天,孙石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憨厚表情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平日里最为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红军骨干王栓柱,也忍不住用力地、反复地拍打着身边年轻战士的肩膀,眼眶微微发红。这份来自军区层面的嘉奖,是对我们第一中队所有人,这一个多月来废寝忘食的艰苦训练、黑狼峪浴血奋战、乃至无数个日夜默默付出的最大肯定!是对我们选择跟随傅水恒走这条不一样建军道路的最大鼓舞!
傅水恒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承载着无限荣誉的通报折好,动作轻柔地放进自己军装贴身的口袋里,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次真正畅快而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连日积累的疲惫。但他随即便把我拉到窑洞角落里,避开喧闹的人群,压低声音道:“参谋长,军区的嘉奖是天大的好事,是巨大的动力,但同样,也是沉甸甸的压力,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啊。鬼子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接下来,我们面临的报复性扫荡、以及更加狡猾的渗透和侦察,考验只会比黑狼峪更加严峻,更加复杂。”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里那些仍然沉浸在巨大喜悦中、兴高采烈的战士们,最终,落在了我们手边那张简陋的木桌上——桌上摊开的,正是由我和他根据战斗详报初步拟定的战斗骨干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在黑狼峪战斗中表现尤为突出、展现出特殊潜质的个人,其中就包括了林豹子、周锐锋、陆雪鹰、程千里、孙雷霆、张天翼、韩劲风、赵云龙、雷火枪、暗夜刀等十余人。
“你看这份名单,”他用手指点着那些墨写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林豹子,突击时真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豹子,迅猛无比,是他第一个用手榴弹精准投掷,炸翻了依托卡车车体负隅顽抗的鬼子核心小组,打开了突破口;周锐锋,那枪法真是绝了,一百五十米开外,利用缴获的三八式步枪,两枪就精准摆倒了两个试图转移阵地的鬼子机枪副射手,有效压制了敌方火力;陆雪鹰,战前侦察时展现出的那份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细致,发现的几个关键细节,帮助我们最终修正了伏击点的具体位置,功不可没;程千里,这小子跑起来真跟他的名字一样,像匹不知疲倦的千里马,穿梭在枪林弹雨中传递消息,比谁都快,比谁都可靠;孙雷霆,爆破设置做得又快又隐蔽,布置的诡雷起到了延迟敌人行动的关键作用;张天翼,这小子有点文化底子,头脑灵活,沙盘作业推演和情报分析一点就透,是个动脑子的好苗子;韩劲风,白刃战拼刺刀时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一个人一把刺刀,硬是逼退了三个试图合围他的伪军;赵云龙,是队伍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性格宽厚,但照顾伤员、安抚俘虏很有一套办法,心细如发;雷火枪,操作掷弹筒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虽然首发未能命中,但调整极快,后续几发几乎弹无虚发;还有那个猎户出身、几乎不说话的暗夜刀,潜伏摸哨的本事堪称一绝,一把普通的匕首在他手里,玩得出神入化,悄无声息间就能解决掉敌人的哨兵……”
他对名单上每一个人的特点、在战斗中的具体表现,都如数家珍,了如指掌。这份洞察力,让我这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参谋长,也暗自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