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瓜果清甜的香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却怎么也化不开这殿内如水银般沉甸甸的空气。
新晋的襄嫔、顺嫔、淳嫔三人,刚领了册封的金印与诰命,便被内监径直引到了此处,来向中宫谢恩。
此刻,御座之上,皇帝与皇后并肩端坐,目光如两道平湖,静静审视着阶下跪着的三道丽影。
“臣妾(嫔妾)叩谢皇上、皇后娘娘隆恩,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三道声音,一齐响起,却藏着三份截然不同的心境。
皇后脸上是那副用规矩丈量过的温婉笑意,她甚至未曾起身,只对离得最近的襄嫔曹琴默虚抬了一下手,指上的赤金护甲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冷光。
“襄嫔妹妹快请起。往后你也是一宫主位了,这些虚礼,在自家人面前,能免则免吧。”
曹琴默的脸上肌肉僵着,勉强牵起一个笑,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眸光深处,是一片了无生趣的死灰。她成了襄嫔,尊贵荣宠,可她的温宜,却成了别人宫里的公主。这份荣耀,便如一道织金的绞索,越是华美,勒得越紧。
沈眉庄随之起身,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从宫廷仪轨里拓下来一般,分毫不差,却也失了人气。她的神情,冷得像未曾沾染过人间烟火的玉像。
皇后的目光只在她身上轻轻一触,便略了过去,落在了最后的淳嫔方淳意身上。
方淳意年纪最小,一张圆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狂喜,与一丝因大恩忽至而显出的憨拙。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响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喜意与颤抖。
“臣妾……臣妾谢娘娘恩典!臣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欢喜得有些语无伦次,仿佛被这泼天的恩宠砸昏了头。
这副模样,倒让皇后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
她这才起身,缓步走下两级台-阶,亲手将方淳意扶起,又用力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力道,似是安抚,更似一种不容错辨的掌控与告诫。
“好孩子,本宫知道你心里欢喜。你为皇家诞下端恪公主,这是你该得的福分。”
“往后你住到钟粹宫,离本宫的景仁宫也近。若有什么难处,或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本宫,本宫总会替你做主的。”
一番话,体贴入微,殿内伺候的宫人无不暗自感叹中宫贤德,母仪天下。
皇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在最后淡漠地说了句“都平身吧”,便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将这后宫的悲欢荣辱,都隔绝在了氤氲的茶雾之后。
打发了三人,皇后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只余下淡淡的疲倦。她轻叹一声,指尖那枚赤金护甲,在白瓷杯壁上极轻地叩击着,发出“叮、叮”的脆响。
“怎么,刚为朕的后宫添了新人,皇后反倒心事重重?”皇帝温和开口,语气却听不出半分关切,更像是一种公式化的垂询。
皇后在他身旁坐下,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没有重量的云絮。
“陛下说笑了。只是瞧着这些妹妹们,臣妾不免想起当年光景,有些感慨罢了。”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
“只盼她们都能安分守己,为陛下开枝散叶。尤其是新入宫的三位妹妹,臣妾也着人留心瞧过了。储秀宫那位祺贵人,出身镶黄旗大族,性子怕是张扬了些。慧嫔如今身子沉重,最是经不起惊扰,臣妾担心……”
她这番话,句句是为慧嫔着想,实则是在试探皇帝对瓜尔佳氏一族的真正态度。
皇帝放下茶盏,拂了拂衣摆,站起身。
“能入朕的后宫,自然都有几分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的视线落在殿外深沉的暮色里,语气平平。
“朕知道,瓜尔佳氏的女子,素来有些脾气。有点脾气,才好用。只要她别真的去储秀宫主殿门口吵嚷,惊了朕的皇子,皇后看着处置便是。”
“后宫琐事,向来有劳皇后。”
他竟是连一句准话也未曾留下,便在苏培盛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头最后一丝天光。
皇后缓缓坐回凤座,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底最后一点温情也如烛火般熄灭了。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重重搁在紫檀木的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笃”响。
皇后唇角勾起,那弧度冰冷而完美。
棋子,已然悉数入局了。
她对着内殿的阴影处,冷声开口。
“剪秋。”
“奴婢在。”
“去,告诉钟粹宫的淳嫔,就说本宫瞧她今日高兴,赏她一对玉如意,贺她乔迁之喜。”
皇后的声音顿了顿,那枚赤金护甲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道痕。
“再提点她一句,新来的黎常在性子活泼,让她这个做主位的,多‘照看’着些。别让妹妹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那就不好了。”
剪秋心领神会,躬身应是。
“是,奴婢这就去办。”
皇后挥了挥手,剪秋悄无声息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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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景仁宫,又恢复了死寂。
皇后拿起一颗鲜红的樱桃,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真甜。
***
菀嫔甄嬛正欲动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株腊梅之下,立着一个萧索至极的身影。
是端妃。
她独自一人,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风中,仰头看着光秃枝干上零星点缀的蜡黄色花苞。一身月白色的斗篷,几乎要与身后灰蒙蒙的冬日天色融为一体,瞧着单薄得厉害。
甄嬛心头莫名一紧,扶着崔槿汐的手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
“给端妃娘娘请安。”
端妃闻声转过脸来,那张长年不见血色的病容上,竟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冬日里难得的一缕阳光,却没什么温度。
“是菀嫔妹妹,快别多礼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虚弱,目光却很稳,“你如今身子重,仔细脚下。”
“娘娘凤体违和,怎好独自在此处吹风?”甄嬛关切道。
“殿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罢了。”端妃说着,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甄嬛已然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月份不小了,身子可还安泰?”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
端妃轻轻颔首,话锋却毫无预兆地一转,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今日是襄嫔册封的日子。温宜那孩子,前几日我远远见了一面,倒是个不怕生的。”
甄嬛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得体的笑,心里却已是百转千回:“温宜公主天真烂漫,最是惹人疼爱。”
端妃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声音里藏着化不开的寥落与怅惘。
“是啊,孩子……总是好的。”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甄嬛听。
“我这副身子,是注定与儿女无缘了,只能瞧着旁人的孩子眼热。那孩子,生得确实玉雪可爱,像她额娘。”
“她有她额娘的聪慧。只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言传身教,日夜浸染,想改也难。”
一句话,如同一枚无形的冰针,没有指名道姓,却让甄嬛的后心渗出细密的冷汗。
端妃这话,究竟是何意?
是提醒自己,曹琴默会借着女儿,像藤蔓一样缠上眉姐姐?还是在说,温宜这个孩子本身,就已经沾染了她生母的算计与心机?
甄嬛正心念电转,不知如何作答,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与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
“娘娘快看,那仪仗……像是慧嫔娘娘的。”崔槿汐低声提醒。
端妃顺势望去。
一行宫人簇拥着一顶华贵的八人暖轿,正朝这边行来。那轿子走得极稳,轿身连一丝晃动也无。轿旁,另有一顶小巧的二人暖轿紧紧跟着,里面端坐的,正是眉眼间已然彻底舒展开来的和贵人安陵容。
风吹起轿帘一角,慧嫔孙妙青的侧脸一闪而过。
即便只是惊鸿一瞥,隔着厚重的冬衣,她那惊人的孕肚弧线,也挺得人心头发颤。
轿中,孙妙青察觉到外面的注视,却连眼皮都懒得抬。
她正闭目养神,脑中却飞速闪过几张新面孔。
祺贵人瓜尔佳氏,一把没开刃的刀,皇后递过来的,正好拿来砍柴,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先伤了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