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神婆那具僵硬的佝偻身躯,在吐出那口浓黑如酱的粘稠污血后,轰然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灰白的面皮上血痕蜿蜒,如同被刻下了某种来自冥土的诅咒。那双枯槁的手,一只死死指向窗外凄风苦雨深处那棵虬曲阴森的巨槐,另一只则痉挛地抠在炕沿冰冷的泥土里,无声指向张木匠腰间那柄沉重、沉默的利斧。
“回……”柳神婆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气音,如同破麻袋被风吹过的缝隙,“……回去……埋刀处……血……浸透了……土……”昏死前的遗言如同冰棱楔进心尖。
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张木匠!怀中小满刚刚爆发出惊心质问后又一次昏迷过去,微弱的气息烫得灼人,小小的身体随着每一次艰难呼吸而起伏,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柳神婆所指的方向,柳神婆口中渗入树根的污血,柳神婆那惨死的先夫!这一切像无数尖锐的冰锥,狠狠凿击着张木匠心中那块早已摇摇欲坠的绝望磐石。他灰败的眼珠死死盯着腰间那柄陪了他半生、打磨得光滑锃亮、却在今夜如此沉重的斧柄。那坚硬冰冷的木头浸透了他手心黏腻的汗水,也浸透了他六年来压抑的所有惊惶、无助和此刻翻腾咆哮的不甘!父亲的眼神……深沉的、沉默的、背负着苦难大山也要为幼崽开出一条生路的眼神,在他眼底骤然烧成了两簇不顾一切的烈火!他猛地抱紧怀里滚烫的孩子,那瘦弱的身躯像一根随时会被狂风折断的嫩枝,却也点燃了他骨血里最后一丝近乎蛮荒的凶戾和决绝!
“奶奶……埋过……埋在槐树底下的是你!”小满那声碎裂的童音控诉如同毒焰在脑内焚烧。
没有再多一秒的迟疑!他几乎是撞开的柳神婆草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一步扎入无边的风雨。苍白的闪电瞬间撕裂浓黑的夜幕,短暂映亮前方那棵盘踞在溪林村最阴寒处、虬枝如同狰狞鬼爪抓向天际的巨大古槐!那狰狞的树影在骤亮的电光中清晰无比,深深烙印在他充血的眼瞳里。随之炸开的滚雷轰鸣,震得脚下泥泞的大地都在簌簌颤抖,仿佛有沉睡在地底深渊的巨物正被这狂暴的声响唤醒!
黑沉沉的夜,无边的雨,每一滴都冰冷刺骨。小满滚烫的额头紧贴着他冰凉的下巴,像烙铁烫在冰坨上。怀里孩子的每一次细微战栗都像针尖在他心头狠狠一戳。村路上没有一丝灯火,狂风卷着雨鞭子似的抽在脸上,唯有老槐那庞大扭曲的黑影在前方雨中沉默蠕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眼睛在窥视,阴冷的雨滴顺着脖子钻进衣领,带不来一丝清凉,只留下毒蛇蜿蜒般的冰冷黏腻感。
终于,他如同疲惫挣扎的困兽,一头冲撞在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粗糙冰冷的树皮狠狠硌着他的脊梁,怀中小满微弱的呻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尖。他猛地抬起头——
闪电!又是一道惨白锐利的闪电劈开漆黑的雨幕!短暂的天光映照下,那盘虬扭曲如同黑铁铸就的粗壮树干上,分明镌刻着一些模糊、扭曲、深陷进去的暗色疤痕!不是刀痕斧印!那像是无数双指爪在漫长绝望岁月中疯狂抓挠的印记!密密麻麻,从一人多高的位置一直延伸向下,最终消失在他脚下那片被雨水泡得发软、翻腾着幽暗土腥气息的泥泞湿土里!
闪电的余影烙印在张木匠布满血丝的眼底。
噗通!
沉重的木工斧从汗湿的手中沉沉坠入泥水!张木匠布满沟壑与老茧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像挖掘自己心口深处的暗疮,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暴戾,狠狠插进了树下那片腥冷的湿泥中!十指陷入泥泞,冰冷的土腥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似有若无的腥朽味直冲口鼻。泥土、雨水和指尖渗出的血汗混成冰冷的污泥,缠绕在指根。他不管不顾,任凭指甲在硬物上崩裂,双手如同最简陋的犁耙,疯狂地刨开冰冷的湿泥,向下!向下!
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狂兽般的赤红,映着天空中偶然撕裂黑暗的惨白电光。他的动作越来越大,每一次双臂猛力挥舞掀起的湿泥,都沉重地砸向树根周围。深坑在泥泞中快速加深、扩大,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泥土腐败气息和一丝缕越来越清晰的、像铁锈混杂着朽骨般的腥腻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突然!
他刨土的双手猛地一僵!
指尖触到的冰冷湿泥深处,那粗壮虬劲如同盘错巨蟒般的树根缝隙里,被厚厚的腐烂枯叶和稀软腥泥半遮半掩着——
露出了某种坚硬、冰冷、被时间深埋的东西!
又是一道狰狞的闪电如同天神狂怒的鞭子,狠狠抽裂漆黑的夜幕!
惨白的光瞬间将坑底所有阴影驱散!
那一刹那,坑底狰狞毕现!
在翻开的湿泥和蠕动的树根缝隙深处,那件深埋多年的物事暴露在刺目的白光下!
半截斧头!
腐朽的木柄早已烂成黑泥,只余下斧头的半截金属残骸!锈迹层层叠叠,呈现出极其暗沉的污浊色泽,像是凝固了太久的血痂。而那断口,赫然是被人用更加蛮横无比的力量暴力砍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