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天下事恰似孩童般,数旬不见便换了一番模样。腊月之初赖陆公尚对速水甲斐守守久样一番慷慨陈词,言即上洛不过是为了陛下安泰无忧。而后竟有传闻,速水甲斐守与石田治部因,片桐且元样与速水守久大人言辞大相径庭竟不得不借関白九条兼孝公,武家传奏广桥兼胜样往来通传才让赖陆公之高风亮节不至于失其本真。
于攻取岸和田城一事,赖陆公曾言:小出秀政者国贼家康之同谋也,我辈攻岸和田山城乃是诛杀德川余孽尔。并非加害丰臣。今逆贼弃城遁走,隐匿于大阪,是故我辈不敢撤兵,乃为恐其恶党死灰复燃尔。
再说不过数日,浅野伊势守自甲州往江户行时,赖陆公已然应了大阪淀君所请,声称愿尊大阪之御母堂所请归还岸和田及和泉国诸城。唯愿小出一族尔。
治部少辅数谏淀君痛陈利害,言:小出秀政虽为北政所之妹婿,然其并未从羽柴中纳言赖陆,便是我辈忠臣岂可献其亲族?
于是大阪城中一时纷乱,以至于枭首小出,保小出之声不绝于耳。于是淀君大阪断绝献出小出一族之请。
而赖陆公却不信,此乃淀君之请了。自言:鄙人出身卑微,虽蒙淀殿赐名大恩,却不识淀君手书。一连往复手书多日,却未曾经当年于淀君面前陈情,莫非其中有诈?淀君若亲身赴京,自然愿将岸和田拱手奉上。否则一概视为石田治部三成胁主悖逆!
而后淀君深明大义言赖陆公据和泉国,便是敌非友,孀居之人岂可亲身会敌?中纳言若是归还岸和田,大阪亦不失五大老笔头之诺。
町间便传闻赖陆公与淀君媾和有望,便是连珠胎暗结的故事亦是传得有了几番模样。而一佝偻老僧,于町间抚琴乞食,时曾言祸事至矣。速逃!
而后岸和田山城移交时异变陡生,众人去寻那老叟,却见老僧留墨如下:
腊月朔风,吹彻和泉滩头。岸和田山城悬帆如林,却无刀兵之气,倒似商贾云集之港。老衲拄杖行于町间,见稚童奔走戏言“中纳言退兵,淀殿开城”,不禁莞尔。——此间光景,恰似贫僧当年小牧山手取川之役后,与太阁殿下共演的一出“阵前和谈”。
赖陆公此番作态,贫僧最是眼熟。昔年太阁征九州,亦曾先遣使痛斥岛津无道,待其军登陆,忽又赞其“镇守西陲有功”。今观赖陆公先斥小出秀政为德川余孽,复又以“诛逆”之名取城;待城郭入手,竟转眼称“谨遵淀殿慈谕”。这般翻云覆雨手段,实得太阁真传。
尤可哂者,莫过“不识淀君手书”一辞。老衲犹记太阁当年欲认足利将军为父不成,转拜近卫前久为犹父时,亦曾言“名器不可轻授”。今赖陆公效其故智,假痴不癫,非要淀殿亲赴。此中机窍,恰似猎人设阱,偏要诱鹿自投。
至若町间“珠胎暗结”之谣,更显时人之愚。太阁纳淀殿,尚需筑大阪城为牢笼;今赖陆公挟六州之威,行此软硬兼施之策,岂止贪恋颜色?所图者,分明是学那唐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欲借淀殿之躯,将丰臣命脉攥于掌心。
暮色渐合时,闻浪人谈及福岛家旧事:那位假称吉良晴的松姬,今竟安坐伏见本丸,受赖陆公晨昏定省。想当年太阁为笼络蜂须贺、福岛等尾张旧臣,亦曾将生母大政所之养女尽数认作妹辈。今赖陆公认假为真,奉妾为母,实乃青出于蓝——竟将伦理纲常皆化作登阶之梯。
驻足岸和田城下,见伊达政宗之骑影掠过橹墙。
忽忆月前在此处,曾见政宗公挥师急攻真田丸。当时赖陆公坐视不理,今却突作慈悲态,岂非狐假虎威之策?恰似当年太阁任我攻北条,待小田原城陷,方施施然出面“调停”。今赖陆公先纵恶狼撕咬,再扮仁主安抚,较之太阁,更多三分狡诈。
寒鸦掠空时,研墨留偈:
博弈浑如弈虚秤,先手未落子已横。
莫道退兵是真意,淀川寒水正暗涌。
太阁旧戏添新腔,谁见高砂松长青?
——世良田卜斋 腊月于和泉道中
(墨迹未干,老衲已负杖西行。岸和田城头桐纹旗猎猎作响,竟与当年大阪城下“千成葫芦”马印摇曳之姿,一般无二。)
于是町中有好事浪人将此书誊抄两份,一份送予赖陆公军前,一份射入大阪城中。而后也不逃跑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且说那封语焉不详的书信自入了大阪,一再辗转,直到治部少辅欲毁了此信,被速水守久样护着呈送淀殿御前,淀殿茶茶捏着那张被浪人射入城中的偈文,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楮纸。奥向烛火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那太阁旧戏添新腔一行字照得忽明忽暗。
博弈浑如弈虚秤...她念到第三遍时突然冷笑,染黑的齿在朱唇间若隐若现,好个世良田老秃驴!当年在家康面前摇尾乞怜,如今倒扮起先觉来了!
速水守久跪在下方,闻言立刻附和:正是!此僧分明在挑拨殿下与中纳言...况且似德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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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声!茶茶猛地将偈纸拍在案上,缀满珍珠的钗簪随之剧烈晃动,你当初不是说赖陆真心议和?现在连逃难的老僧都看出他在做戏!她突然揪住自己的衣领,伽罗香的馥郁里混进冷汗的气息,他当真...当真是在学太阁当年对付我的手段?
此言让速水守久这个枕边人一愣,刚一个“我”字出口,便换来一声“滚”,做了回礼。
速水守久在淀殿骤然迸发的厉声斥责下,仓皇伏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奥向。厚重的纸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息,只余烛火在死寂中不安地跳动。
茶茶独自瘫坐在华丽的蒲团上,方才强撑的威仪瞬间崩塌。她挥退左右女房,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一人。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张皱褶的偈文,“太阁旧戏添新腔”几个字像烧红的针,刺进她眼底,也将她猛地拽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她试图尘封的、充满甜腻香气与无声惊惧的过去。
那时,她还不是淀殿,只是浅井家破败后,与妹妹阿初、阿江一同被带入聚乐第的孤女。最初的秀吉伯伯,在她眼中,确是个“人丑心善”的长辈。他会用粗短的手指摸着她的头,赏赐她京极家的名贵首饰,嘘寒问暖,目光里是长辈对孤女的怜悯。她曾真心以为,这是乱世中难得的慈爱。
是从何时开始变的?
是那次赏樱宴后,她微醺告退,秀吉屏退左右,亲自执起酒盏递到她唇边。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了她的下唇。那触感冰凉黏腻,不似长辈的关怀。她惊得后退,他却哈哈一笑,转而赞叹她“颇有其母阿市之风姿”,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孩子,而是逡巡着一件即将成熟的珍玩。
北政所宁宁在一旁,脸上挂着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微笑,柔声劝道:“太阁殿下是喜爱你,茶茶,莫要失礼。” 那话语是温和的,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还有一种……近乎默许的疲惫。现在想来,那并非单纯的纵容,而是一种权衡——用收养的孤女,来维系她自己日渐动摇的正室地位,拴住丈夫那永无止境的、对“高贵血脉”的贪婪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