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雨下到第三夜,泥里才长出新路

泥泞没过脚踝,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旧的雨披领口灌进脖颈,像一条条细小的毒蛇钻入脊背,激起一阵阵战栗。

李默却像是毫无察觉,脚下的胶靴每一次拔起都带起沉闷的“噗嗤”声,鞋底沾满湿重的红土,在坡体边缘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脚下是刚刚稳固的坡体,头顶是临时拉起的作业灯,光线在漫天雨雾中被切割成一束束浑浊的光柱,如同探照灯扫过战场,映出空气中飞舞的水珠和他脸上凝结的雨痕。

风裹挟着松针与湿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工具包在肩头随着步伐轻轻磕碰,发出金属的低响。

这里是闽西腹地,一场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像巨兽撕开大地,扯断了连接三个偏远乡镇的供电大动脉。

工程队的临时营地里,气氛却比这天气还要压抑。

帐篷在风中鼓动,像一群沉默的巨兽喘息;对讲机里断续的电流声,夹杂着模糊的指令,如同暗流涌动。

三县自发组成的救援队,原本凭着一股“谁有空谁上”的乡里情分,协作默契。

可就在昨天,县应急办派来的专员,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说话字正腔圆的年轻人,在会议桌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表格。

“各位师傅,为了更好地体现大家的工作价值,也为了事后追责和表彰有据可依,我们正式启用‘共治积分台账’系统。”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指尖敲着表格,声音清脆得像在敲击键盘,“从今天起,所有工作必须登记工时,划分责任段落。谁修复了哪一段线路,谁更换了哪个绝缘子,都要明确记录,对应不同分值。月底汇总,公开评比。”

人群中一阵骚动,像风吹过稻田,低语与咳嗽交织。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电工,手指粗得像胡萝卜,瓮声瓮气地问:“小同志,俺们山里人做事,哪有那么多道道?电通了,灯亮了,不就结了?”

年轻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优越感:“老乡,这是科学管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的辛苦,不能白费,要让上头看得到。”

李默坐在角落,始终没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将工具包里的扳手和钳子擦得锃亮,金属在布面上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掌心传来冷硬的触感,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

第二天,李默依旧是第一个出工,最后一个收工。

但他收工后,并没有直接返回营地,而是背着工具包,拐进了山脚下那个被滑坡波及的村子。

村里断电,家家户户的电器都成了摆设,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烟与潮湿衣物混合的气味。

“默师傅,俺家这灯泡咋换了也不亮?”一个老婆婆愁眉苦脸地迎上来,声音沙哑,像被风吹裂的树皮。

李默二话不说,放下工具包,三下五除二就查出了问题所在——不是灯泡,是墙里的线路被震松了。

他重新接好线,用绝缘胶布仔细缠了一圈又一圈,指尖感受着胶布粗糙的纹理与逐渐成型的绝缘层。

当昏黄的灯光再次亮起,灯丝“啪”地一声轻响,屋内顿时泛起暖光,映出老人脸上纵横的泪痕。

老婆婆激动得直抹眼泪,非要塞给他一篮子鸡蛋,蛋壳温热,带着母鸡刚下的余温。

李默笑着推辞了,只在老人斑驳的木门框上,用随身带的刻刀,轻轻划了一道半指长的痕。

那声音极轻,“嚓”地一声,像时间落下的一笔。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下一家。

“修灯一盏。”

夜深了,他在另一户人家的门框上刻下新的痕迹,木屑簌簌落下,指尖沾上淡淡的木香。

“换闸一次。”

又过了半日,他在村口小卖部的电源箱旁忙活了许久,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铁皮箱上发出“滋”的轻响,刻下:

“接线半日。”

这些划痕,像一道道沉默的勋章,无声地记录着真正被解决的麻烦。

第七天,当李默再次走进村子时,发现村口那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大石板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一个圆圈代表修好的水泵,一个方块代表加固的屋顶,几条波浪线代表疏通的水沟。

一群孩子正拿着石子,兴奋地在上面添着新的“功绩”,石子划过石面发出“吱呀”声,笑声在雨后的山间回荡,清脆如铃。

他们是在模仿他。

那天夜里,营地里烧起了篝火。

火焰噼啪作响,火星随风升腾,像无数微小的萤火虫逃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