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周昕安由上而下地打量他的投影,投影应该做不出表情,但他莫名从那数据构成的影流里摸索出了镇定自若的意味,涉及尊严耻辱,一般男人难以做到像他这样谈笑风生;艾伦则表示:我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翁,岁月洗刷的生命尽头,什么东西不会在此时成为老来谈资呢?
“我可以听听吗?”周昕安诚恳地说,“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了解太多的话。”
“当然。”
艾伦说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老妇的男朋友,按原则女人不可能为难男人,奈何原则本人开了口。
他把后槽牙咬紧了度日;幸好柏德维持着她那结实年轻的身体面容,不然和她相处艾伦怕自己会先崩溃;在柏德的威压下,艾伦把摩西兄弟案细节咽进肚子,把自己调查的全部资料拱手上交,这一举动无非默认了她与血肉手足的死亡藕断丝连,也是她不能向外人道之的关键。
如果他代入柏德的视角,死人的舌头才能为她保守秘密,可是她偏偏放过了艾伦,留了他一条生路,难道说她还真的渴望爱情不成?这太荒谬了,也许只是未到合适的时候;而为了排遣烦扰,艾伦也只能把全部的痛苦和憋屈都转化为研究克里西斯超级计算机的动力,以及研究如何服侍这位年轻的老妇,这一动力应了柏德的需求,无数人曾好奇过“伊甸之东”号飞船内部的构造——艾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应工作之便,除了待在辄待建成的船舱之外,就是在柏德的卧室里,这让他苦不堪言。
克里西斯超级计算机担任飞船的人工智能管家,有条不紊地调度船内资源,气温和湿度,甚至许多地方形状的性能形状也能改变,比如地板上即刻凸起一块软软的凹陷,人可以在里面睡觉,随意伸展臂膊。
第三层设置为尖端实验室区域,专门用于开展各类科学实验与研究。航天员在此进行地球科学、天文学等领域的研究工作,为人类深化对太空与地球的认知贡献关键数据,最顶层坐落着"伊甸东方"控制中心——作为任务执行的核心操作枢纽,该区域配备包括最新导航系统与通信设备在内的尖端航天科技,其系统设计工作由艾伦所在的小组负责,这个小组的领导人是温其玉教授,曾是厦门大学校长。
第一层设计为舱内餐区,为航天员提供美味太空餐食,餐厅内部配备先进的空气循环系统,确保乘组成员即使身处外太空亦能品尝地球风味佳肴,比如说香料扁豆蔬菜,蟹饼,白色桌布优雅覆于案几,与乌润漆亮的黑椅相映成趣;七八侍者穿梭席间布菜斟汤,四五厨师于后厨挥汗如雨。看他们倾注高汤、撤换餐碟,在喧嚣中灵动周转——这般疾驰往复的忙碌景象,恰似流星追月般倏忽来往;第二层作为生活舱段,为休憩与休闲活动提供舒适环境,配备休闲 lounge、图书阅览区及影音空间等设施,以满足长期太空航行中的日常需求;柏德一直颇为关心这艘飞船,在享用完第三层的精心服务后,她坐在床沿拿着设计图纸,朝这年轻人招了招手,艾伦对此种示意早已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让他过去就座的意思,他挪了过去,僵立在桌椅旁和脚边,浑身冰冷如尸,空荡似气,艾伦扪心自述:他现在与这个女人共同度过的时刻,让人心驰神迷吗?然而事实是,数月以来他始终过着一种"暗无天日、凄冷无望的生活"——在她身旁无所作为,无所期盼,日夜不分,晨昏莫辨。
慢慢的,艾伦发现自己开始对幽闭空间心怀恐惧——在拥有拱形天花板和落地窗的法式住宅中长大的他却居然对狭小局促深感不安,连去教堂里领受礼拜,那逼仄的告解室都曾令他惶惶不安,“这种战栗感已经消失殆尽,残存的唯有曾经战栗过的记忆,那时候的我,还开始钟爱吸食艾氮喹平这种缓释型药物,会让我觉得精神放松,每当我吐出白烟,身体微微寒冷发颤,她便将我更深地拥入臂弯,闻到她身上麝香和花锭的香气,看到她的栗发以一种天然卷曲所有的不加修饰的弧度,藤蔓般弯曲勾折,波浪似地从肩上披下。”
随后是无穷无尽的颓废,哀伤和警觉,因为艾伦知道这种除了工作与风月,再无其它的生活,也实在地麻痹着他的精神和意志,使他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她,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苍白下去。“与她共处的那段时日,我早已沉溺于她那令人焕然迷醉的魅力中,陷入痴妄,将头枕在她乳脂般温软的胸前时,我已分不清自己仰首凑近那双花苞似的手,究竟是出于心甘情愿,还是某种似是而非的胁迫,我的灵魂仿佛升入高空,看着地上的生物:厚重鲜红的挂帘颜色极深,像一滩凝固的人血,银光闪烁的丝缕垂落,愈聚愈密,最终如古琥珀般披覆在汗涔涔的,由皮肤,血管和骨骼结成的东西上,垂下晶莹蛛纱般的帘幕,柔和的顶灯倾泻,照亮湿润的面容,连细密排列的纤毛都清晰可辨,地毯的绒纤维被汁液浸透,此刻竟透出玲珑光泽,宛如经春日甘霖涤荡后的鲜嫩草木……她的青春姿容是虚伪。然而明知如此,我仍被侵蚀殆尽,经历一桩桩似是而非之后,我再无法如从前那般故作淡漠,此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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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她的丈夫,亦永不会成为她的丈夫,我甚至难以称之为情人,至多算个玩物。她不爱我,我亦不爱她。她所求的不过是通过占有青春与美色来获得原始满足。有人说这段关系里我才是幸运者,可她始终遥不可及,对她之外一切存在都保持着彻骨轻蔑,保持着嘲弄的操纵。靠近她,与她共处一室——这些从未带来欢愉,亦无半分亲近和长进,只赋予了我早熟的特质。”
在那段与她温存的日子里,艾伦日益洞悉她的心性本质,联合生物制药公司自成为药物局之前在雨后春笋的药企里就一家独大,享有免税的特权,成为药物局之后更是铁打的皇帝,享受着药企们(这些是流水的县长)的上供,成为了军队乃至民间药物和卫生产品供给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垄断药品生产和经营,上至器官假肢搏动器,下至感冒药抗体;除此之外,药物局手下的银行还在全世界到处放贷,反正敢欠债也有军队上门物理催收,作为局长兼市场运行与质量总监,柏德也不担心坏账。
在和她那样不久后,艾伦正式被提拔为药物局驻爱尔兰执行官,分管大小事宜,因此接触到更多的信息和机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多了些异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曾经他的成就 大家会归功于他本人的能力,而从今以后,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摆脱不了这个女人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巨大阴影。
她恰似塞穆尔·那穆瑞之流,双眼将世界简化为猎食者与被宰割的腐肉,他们对武力征服遥远贫瘠之地的原住民毫无心理负担;因而她也绝不会对任何地区的民众施以援手,在她看来,生存本身就是吞噬者与被吞噬者之间的残酷角逐;若妄图提升卑贱者,他们终将反噬于你,虚幻的屠杀如同天际不可触及的雨一般悬垂,然而当今时代,尽管科技与生产力全速奔腾,进步的锋芒磨砺出的并非慈悲之心,而是将每寸血肉、每条纹路都精准丈量于利润标尺之上。
技术突破需要巨额资本支撑工薪阶层维持生活已经尽力,根本无力叩门——巨头则通过知识产权垄断不断加固壁垒,众生皆陷困局:任何敢于反抗者,要面对的不仅是单个敌人,更是整个社会精密机器的碾压。犹如蝴蝶坠入重重蛛网织就的迷局。
“那年夏天八千多人组成的游击队冲破了封锁的感染隔离线,他们需要步行三千公里前往华盛顿特批区(那里的城市有较为干净整洁的现代秩序),而他们对于隔离线之后的防卫军来说脆弱得像纸一样;随着这些人被逐个击破,费因回来了,我在和他一起回卢森堡的路上真是非常欣慰,就连偶尔看见的游荡的怪物都显得赏心悦目,那是因为我的朋友又长大了一点,他从可爱变成了青少年的俊美,就像一个天使要传授主的圣意,但一反那种五官漂亮所带来的静谧气质,他玩着纸牌,喋喋不休一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烦人、更扫兴的了,当然我前面说过,我此刻和他相去甚远,他一回来便嚷嚷着说我长大了,我也感觉自己确实长大了,坚强了,从桌上的梳妆镜里能看到:我脸色苍白,近看时,灯光下连绒毛都清晰可见,映照出淡粉色的嘴唇,像是被酒意熏染的脂色香膏,光下十分肉感。”
如果说一年前的艾伦还带着稚气未脱的青涩,如今却已显露出沉稳气度,虽仍年少,手上夹着烟的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度,犹如悬挂枝头恰至完熟的果实,使他周遭那些未脱懵懂的少年们相形见绌,如果要具言形容,不妨说他男性的躯体已被造物女神盖亚轻轻点化,宛若幼苗初展真正枝桠;昔日的矜持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举重若轻的掌控感与不容动摇的坚实底蕴……所有辞藻显得苍白,仿佛有风蚀的绳索锚定着他微显苍白的面容,绷紧在耐力的边缘。
“你在抽什么,好难闻。”
费因的鼻翼动了动。
“艾氮喹平。”艾伦的眼睛像两只大大的玻璃珠,“军旅生活好玩吗?”
“不好玩,我感觉肯定没你的生活好玩。”磨砂的烤漆让车隐藏在夜色中,费因的眼睛看起来像深沉的大海,“不聊聊和第一夫人幽会的感受吗?我很好奇。”
“怎么,你没听说我出庭受审?”
“没有啊,我半封闭化管理,在里面快闲出病来了,不对不对,我问的是你怎么泡到柏德教授的,你不要答非所问好不好,你们年龄差距也太大了,她都能当你的祖母了,怎么能看上你的?”费因注意到朋友神色不虞,军队生活让他也稍微会看人脸色,他赶忙改口,“我就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问问,你千万别生气。”
艾伦没有回答,兀自看着他;命运的不公让他骤然生出十分荒诞的感触:明明费因比我在长相上要更好看,费因是公认的美少年,就算太阳神阿波罗也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她选中了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满怀理想抱负的我,来承受一个老人阴暗潮湿的欲望?反正费因除了听从命令之外也无所事事,为什么不可以是他?难道是因为他是泰勒的亲生儿子,还是因为他年龄太小还没成年,所以柏德觉得有违伦常?她这样的人眼里真的还有伦常的存在吗?如果让她见见现在的费因,柏德会不会因为有了更好的人选从而放过我?艾伦心中燃起了微茫的希望,下意识问道,“行吧,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你妈妈那,还是……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