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105章 遗墨千秋

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7235 字 4个月前

哭声先是压抑的呜咽,继而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在这空旷死寂的书房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破碎地跌回地面。

她哭他壮志未酬的惨烈,哭自己永失所爱的孤绝,哭这茫茫天地间再无那个为她围上围巾、牵着她手踏雪前行的人。

那张承载着短暂温存时光的戏票,被她滚烫的泪水浸透,脆弱地贴在她的掌心,像一片被烈火灼烧过的枯叶。

---

日子,在巨大的创痛中,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缓慢方式,向前爬行。

李闰强迫自己活下去。支撑她的,便是书房里那堆积如山、墨迹淋漓的遗稿。

那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他思想的延续,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关于他的真实。

她把自己彻底关进了那间书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也隔绝了那些或真或假的同情与叹息。

整理遗稿,成了她全部的呼吸和心跳。

白天,她坐在那张他曾经伏案的书桌后,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页页、一行行地辨认、誊抄、校勘。

他的字迹,或如行云流水,或似铁画银钩,有时也会因思绪奔涌而显得潦草难辨。

每当遇到模糊或残损之处,她便凝神细思,反复推敲,力求还原他笔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细微的转折与锋芒。

阳光从窗棂的格子里斜射进来,光柱中浮尘飞舞,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上,落在那些饱含着他热血与激情的文字上。

夜里,一盏孤灯如豆。

她依旧埋首案前,常常直至三更。灯油熬干了,灯芯发出噼啪的轻响,她才惊觉脖颈酸痛,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发麻。

她揉揉发涩的眼睛,吹熄灯盏,却并不回房。

只是推开窗,任深秋带着寒意的夜风灌入,吹散一室的墨香和沉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仰头望着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出的、狭小的墨蓝天幕。清冷的月光洒落,几颗寒星寂寥地缀在天边。

她常常就这样长久地伫立在窗前,望着那亘古不变的星月。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星月交辉的夜晚。

那时他们还在湖南浏阳的老宅。

新婚燕尔,她对这个满腹经纶又“离经叛道”的夫君,既敬且畏。

那晚,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登上宅后的小阁楼,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册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书。

“闰,你看!”他指着深邃的夜空,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知道吗?咱们脚下踩着的这块大地,它自己其实是在转动的!

像一个大球,绕着天上的太阳转!就像……就像这样!”

他一手比划着地球,一手比划着太阳,笨拙而急切地想要向她解释。

她听得懵懂,只觉得这说法惊世骇俗,与先生们教的“天圆地方”全然不同,下意识地摇头:

“这……这不对吧?地要是圆的,还在转,那咱们不都掉下去了?”

他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下格外清亮。

他放下书,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来,”他牵着她走到阁楼栏杆边,指着天幕上清晰可见的几颗亮星。

“你看那边,那几颗连起来像不像一个威武的猎人?那是猎户座。

它腰带上那三颗并排的亮星,看见了么?再往那边……那像勺子一样的,是北斗……”

他的手指带着她的目光在星图上游走,声音低沉而耐心,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面颊。

她微微仰着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夜空浩瀚,星子璀璨,仿佛触手可及。

他的讲解,她其实并未全然听懂那些星辰的名字和运行的道理。

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他握着她手的那份温热和力量,是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淡淡墨香的气息,是他眼中映着星光、比星辰本身更亮的专注神采。

“闰,”他忽然停下讲述,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她。

星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你看这星河,何其浩渺。你我不过是这无边宇宙里,两颗微尘。

但微尘也有微尘的轨迹,微尘也有微尘的光。”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人活一世,不该像井底之蛙,只看得见头顶一方天。该像这水,像这无所不在的风,”

他顿了顿,握紧她的手,目光灼灼,“像这流转的星辰,去探寻,去奔流,去照亮自己该照亮的地方。”

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广阔无垠的世界。

那个世界,超越了深宅大院,超越了四书五经,充满了未知与可能。

虽然她依旧怯怯,依旧觉得那世界遥远而陌生,但心中某个角落,却因他眼中那簇不灭的光亮,而悄然松动、融化。

“复生……”她喃喃地唤着他的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一阵猛烈的夜风骤然吹过,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将李闰从遥远的回忆中狠狠拽回现实。

书案上未压好的稿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几页散落在地。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窗外的星月依旧,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却再也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

她默默关上窗,将那无情的风与寒凉的月关在外面。

转身回到书案旁,弯下腰,将散落的稿纸一一拾起,抚平褶皱,重新压好。

指尖抚过纸上那熟悉的名字——“谭嗣同”。

这三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

“人该像水一样活……”她低声重复着他当年的话语,那话语曾如甘泉,如今却像淬毒的冰棱,刺得她体无完肤。

他像水一样奔流向前,汇入了那惊涛骇浪的变革洪流,最终粉身碎骨。

而她呢?她这滴水,又该流向何方?

难道就在这深宅大院里,守着冰冷的回忆,被绝望的寒冰一寸寸冻结,直到干涸吗?

一个念头,如同沉船后抓住的浮木,带着冰冷的窒息感,却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生机,猛地攫住了她。

---

初冬的护城河,水色沉暗如墨,浮着薄薄的冰凌,散发出刺骨的寒气。

河边枯黄的芦苇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闰独自一人,如同一个被抽离了魂魄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她穿着一身素白,未簪任何钗环,脸色比身上的衣裳更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

菜市口那冲天的血色,书房里那无尽的墨色,还有这护城河死寂的墨色,在她眼前交替翻涌,最终都化作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的复生,她的光,熄灭了。这世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寒冷和虚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冰冷的水边。

脚下的碎石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心上。

脑海里闪过许多破碎的片段:

他第一次掀开她盖头时,那带着温煦笑意的眼;他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时,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侧影;

菜市口那柄高高举起的、闪着寒光的鬼头刀;还有……还有那张泛黄的戏票,那雪夜里他亲手为她系上的围巾残留的暖意……

这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巨大的悲恸扑灭。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那刀锋落下时撕裂空气的尖啸,看见那无边无际蔓延开的猩红……

“复生……等等我……”

一声破碎的呜咽逸出唇边,瞬间被寒风吹散。

她猛地向前一冲,决绝地投身于那墨色的、刺骨的寒冷之中!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皮肤,直刺骨髓!那极致的寒,竟带来一种诡异的灼痛感。

水猛地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

她本能地挣扎,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下沉。

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死亡的沉寂。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冰冷和黑暗完全吞噬的瞬间,一个异常清晰的画面,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暖,突兀地撞进她混沌的脑海。

那是在浏阳老家,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

蝉鸣聒噪,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她一时兴起,想摘取塘中心那朵开得最盛的粉荷,却不慎滑入水中。

塘水并不深,但对于不通水性的她来说,足以惊惶失措。

她胡乱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吓得魂飞魄散。

是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几下就游到她身边,一把托住了她下沉的身体。

“别慌!闰!看着我!”他的声音在水声中依然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腰背,带着她向岸边游去。

到了浅水处,他并没有立刻上岸,反而停下来,让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他自己则站在她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促狭:

“瞧你这落汤鸡的模样!想学西施浣纱,还是效仿洛神凌波?”

她又羞又窘,又呛了水,忍不住咳嗽起来,抬手作势要打他。

他笑着抓住她的手腕,眼神却认真起来:

“好了,莫怕。闰,你记住,人掉进水里,最忌慌乱挣扎,越挣扎沉得越快。要放松,顺着水的力。”

他松开手,退开一步,“来,试着憋口气,沉下去,然后手脚像这样划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她面前示范起来,动作舒展,如同一条灵活的鱼。

夏日的阳光透过摇曳的荷叶缝隙洒下来,在水面上跳跃着碎金。

他浮沉于碧水之间,发梢滴着水珠,笑容干净而明亮,仿佛与水融为一体。

“人该像水一样活,”他抹去脸上的水,认真地看着她,“水至柔,却无坚不摧;能容万物,亦能穿石。遇阻则绕,遇壑则填,看似柔弱,实则蕴藏着无匹的力量。闰,你也该学会‘游’,无论在水里,还是在这世上。”

……

“像水一样活……”

“学会‘游’……”

那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冰冷刺骨的河水包围着她,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然而这一刻,那久远记忆中的话语,那夏日池塘里他明亮带笑的眼睛,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劈开了她求死的混沌!

像水一样活?像水一样活!

她在这冰冷刺骨的死亡之水里,终于听懂了这句话!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软弱逃避,而是如水般柔韧,如水般包容,如水般在绝境中积蓄力量,寻找出路,奔流不息!

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欲望,伴随着这迟来的彻悟,如同岩浆般从她冰冷僵硬的躯体深处猛烈爆发!

她不再被动地任由身体下沉,而是凭着记忆里他模糊的示范,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奋力地、笨拙地划动手臂,蹬动双腿!

水面被搅动,刺骨的寒冷依旧,窒息的痛苦依旧,但那无边的黑暗绝望,却被这笨拙的挣扎撕开了一道口子!

求生的光,透了进来!

“救……命……”她用尽力气,将头挣扎着探出水面,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呼喊。

几乎是同时,岸上传来了惊惶的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落水了!”

“快!那边!”

“拿竹竿来!”

---

刺骨的寒冷包裹着她,意识在混沌的泥潭边缘沉浮。

身体被粗鲁地拖拽着,颠簸着,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背脊传来,似乎是河岸的冻土。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