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借势

那点将熄的篝火微光,映出卫灵公脸上每一丝沟壑中的惊悸与茫然。那深陷瞳孔里死气沉沉的灰败轰然碎裂!先是巨大的空白,难以置信这比梦境更荒诞的辉煌图景竟横陈于眼前;随即,一丝微弱的、不可思议的火苗从那碎裂的深处拼命挣扎出来,如同暗无天日的深海中被砸入一颗燃烧的星辰。这微光迅速燎原,烧尽了盘踞已久的绝望,烧尽了自暴自弃的麻木。惊愕在他脸上如冰裂般炸开细微的纹路,然后,那僵硬的面部肌肉竟奇异而艰难地向上抽搐,最终竟拉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极其扭曲,却又无比真实且狰狞的笑容——那已非单纯的表情,而是灵魂深处被极端屈辱与绝处逢生的狂喜彻底撕开的外在显影!

“嗬…嗬……”喉咙被无形之物死死堵塞,发出濒死的抽气声。他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如同寒风中一片即将彻底破碎的枯叶。他想迈步迎上,腿脚却不听使唤,又是一个趔趄。身旁如临大敌、肌肉紧绷如铁的孙良,惊觉君主失力,急忙收束心神,铁臂稳稳地架住了他摇晃的身躯。就在这坚实的臂膀环护之下,姬元抬起头,那张皱纹如刀刻的脸上,浑浊的热泪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大颗、滚烫的泪水冲出眼眶,砸落在他灰败肮脏、早已结成硬块的狐裘上,瞬间濡湿出大片深色的水迹。呜咽彻底堵塞了他的咽喉,他死死地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啊啊”嘶声,徒劳地对着那位保持躬礼姿态的齐国上大夫,颤抖着、挣扎着抬起那只枯瘦如柴、仿佛承载着整个崩塌世界重量的手,指尖遥遥指向风雪中那面狂舞得如黑色烈焰、嚣张跋扈的“齐”字大旗。

“礼……礼……”他干裂的喉咙挤出嘶哑漏风的气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去呼喊,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用这个字刺穿风雪,铭刻天地,“礼……礼啊……”

孙良撑着君主手臂的铁掌,清晰地感受到那源于灵魂深处最剧烈的痉挛与震颤,这震颤顺着骨骼肌肉传递过来,他自己的鼻翼猛然发酸,眼眶瞬间被滚烫灼得通红。他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飞快地用粗糙的手背在眼睛上狠狠擦过,抹掉那道不容见人的湿热。风雪依旧在无情的旷野中鞭打着所有人。

公孙青缓缓直起身,仪态整肃如山岳。他看着前方侍卫搀扶下泣不成声、形销骨立的流亡之君,目光幽深似深潭,澄澈而平静,不见半分轻视,亦无一丝怜悯。

齐宫内室。铜炉中燃烧的极品沉香木散发着幽远淡香,与巨大的青铜鼎腹中温煮的醇厚酒液气息缠绕一处。但这一室的馥郁暖意,被几案两端隐形的张力悄然刺破。齐国上卿晏婴端坐景公对面,宽袍袖口中,他的指腹正缓慢而稳定地抚过面前一盏青铜蟠螭纹酒爵表面冰凉的纹路,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无声的权衡推演。

景公指骨在案上轻轻一叩,推出一份边缘染着灰尘和火燎气息的帛书:“宋国急报已至。吴师破陉口,锋镝直指商丘!”

“助宋伐吴……”晏婴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品评一道羹汤,“此策有三利可图。其利一,挫吴国北侵气焰,断其锋锐;其利二,解宋国燃眉之急,雪中送炭,其君其民焉能不感恩戴德;其利三……”他目光微微抬起,并未立刻看向景公,而是投向殿角蟠螭缠身的巨大铜灯架上跳跃的烛焰,“震慑泗上诸侯,显我东方首强之担当与威严。主公,此战利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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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的目光落在那份帛书上,停留在晏婴指腹有意无意抚过酒爵浮雕纹路的动作上,那纹路如同无形的脉络,悄然延伸向案上的危机文书。景公手指在光滑如镜的黑漆几案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

“中军点甲士两万,战车五百乘。精甲昼夜兼程,入宋境速与宋军会合。”景公的声音沉稳,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此战贵速……雷霆一击,以全宋祀!”言毕,他端起那爵温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琥珀色的酒浆滑入喉中,一线温热滚落胸腹。但那深敛的眼底映出的光芒,如同匣内藏锋的绝世利刃,远比酒液更烈,更肃杀。他清晰地记得公孙青自卫返齐时深夜密奏上最后那句染着荒野尘土气的描述——卫侯匍匐帐中,涕泪横流,反复嘶哑呼告:“齐国高义,姬元纵沦九泉,亦不敢或忘!”那嘶哑的回响穿透帛简,在他耳畔轰鸣。

七日后,宋国苦县北部的平原,被残阳余晖涂抹成一片诡异而惨烈的猩红。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几乎在空气中凝结成铁锈般的薄雾,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呜咽着掠过战场,卷起沾满黑红凝固血块的枯草和破碎的青铜甲片。残破的吴国旗帜无力地挂在折断的旗杆上,在风中蜷曲着最后的尊严。溃败的吴军仓惶逃亡留下的车辙深陷入被践踏成泥浆的大地,狼藉地拖向视线尽头。齐国的赤膊壮卒们正沉默地用长戟拨弄着吴人僵硬的尸体,偶尔用戈刃粗暴地切断死者腰间还未来得及解下的铜带钩,发出短促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一辆巨大的、覆盖着坚硬犀革的指挥戎车,在甲胄冰冷、神情警惕的齐国亲卫簇拥下,缓缓碾过遍地狼藉的战场。车帘高卷,露出车内端坐之人——齐国大将田乞。玄黑色的犀甲披覆周身,面色如冰封大地。那目光如反复锤炼冷却的钢铁,缓缓扫过这片焦黑流血的焦土,在一具具姿态扭曲、肢体不全的吴国士兵尸身上短暂停留。这些尸骸上还残留着不久前搏杀的余热。最终,他的视线越过重重尸骸,落在远方的尘头移动上。一辆略显破旧、辕木上还钉着几支断箭的战车,正在亲兵的护卫下,颠簸着向这边狂奔而来。

不等战车停稳,宋国司马华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下了车!他浑身糊满了血泥的混合物,气息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浑浊,踉跄着冲到田乞的戎车之下,“噗通”一声双膝狠狠砸进混杂着血水和冻土的烂泥之中!

“宋臣司马华定——”他用残破嘶哑、几乎耗尽全力的声音哭喊着,额头不顾一切地砸向冷硬污浊的泥浆,“叩谢……叩谢上国活命大恩!天兵骤至,救我社稷于倾覆之际,挽我黎庶于倒悬之时!此恩此德……唯结草衔环以报……”他语无伦次,额头在泥水中抵着,不断点动,每一次沾起的都是血泥混杂的污物。

田乞端坐车中,身形如山岳般不动。冷硬的目光俯视着脚下这个如从地狱泥潭里爬出来的、涕泪血水模糊一团的宋国统兵大将,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缓,穿透战场的喧嚣与死寂:“宋,齐之兄弟之国也。伐宋即伐齐。”犀盔下锐利的目光扫过华定颤抖的身体和身后那片被血与火犁过的焦土,“吾君之意,此乃……手足守御之责。”语毕,他不再看这位泥泞中的宋国大将,目光漠然地投向更远处还在追逐绞杀吴军残兵的战场边缘,仿佛在审视那些不断倒下的身影才是他唯一的任务。覆盖在玄色犀甲下的肩膀如同山峦的岩石棱线,在惨淡的斜阳下反射着没有温度的冷光。

当捷报火漆封印的竹筒送至齐宫丹墀,景公徐徐拆阅。他并未评述胜负,只信步迈上高耸的宫阙之巅。风带着远方隐约的血腥气卷动他宽大的袍袖。目光极尽处,中原诸侯之国,俱隐于茫茫苍云之后。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掌,五指用力张开又徐徐收拢成拳,反复舒展,仿佛在掌间丈量着某种无形却足以倾国的重量。

深秋肃杀,血色残阳如同泼洒在齐鲁边境连绵起伏的丘陵之上,染红了蜿蜒在荒芜田垄间的泥泞道路。一支形容枯槁、步伐拖沓的队伍,在道路尽头拉成长长一线,缓慢而机械地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绝望的边缘。一辆车蓬塌陷、车辕开裂的旧车被夹在队伍中间,鲁昭公姬裯蜷缩其中,枯槁的脸上只有厚厚的尘土遮不住深深的绝望刻痕,一双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无尽灰色的萧索。车内外,仅存几十个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无声地簇拥着他移动。车轮碾压着冻硬土路的辘辘声,成了这片死地上唯一的哀歌。

日影西斜,沉入山峦。就在暮色彻底吞噬天地前的最后一线惨淡微光中,一阵疾如密鼓的马蹄声猝然炸裂了凝固的死寂!如无数惊雷贴着地皮急速滚来!地平线上烟尘冲天翻卷!

车队瞬间陷入了冰冻般的凝滞与恐慌!残兵败卒们麻木的脸上连最后的血色也被抽空,只剩下一片死灰的听天由命。几个侍卫手指本能地搭上腰间佩剑的剑格,身体却沉重如铅,再也拔不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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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近处弥散,为首骑士手中擎着的巨大军旗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骤然刺破尘障冲入众人眼底——

那在狂风中张牙舞爪、撕裂了最后的暮色的,赫然是一只飞扬跋扈的玄色巨字:

“齐!!”

鲁昭公浑浊黯淡、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瞳孔猛地收缩!枯瘦得只剩一层蜡黄皮肤紧贴骨头的手如鹰爪般狠狠抠住身旁开裂腐朽的车辕!指甲瞬间嵌入朽木,带着腐朽木屑。整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筛糠似的剧烈颤抖起来!那熟悉的、威严盖世的图腾,如同一团从天而降的烈焰,狠狠砸在他濒临崩溃的心防之上!

烟尘被奔马的铁蹄踏散,为首骑士身后,一张坚毅如岩石的面庞率先冲破尘幕。晏婴翻身下马,动作沉稳矫健,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力量:“鲁侯一路受惊了!”他目光如炬,直逼那辆破败车驾,“景公闻讯,已率大军出临淄城北门相迎!”

话音刚落,齐军庞大严整的队列便如同无声涌出的黑色洪流,井然有序地填满了道旁广阔的田畴地界。队列核心处,一辆由六匹毛色纯白如雪、雄骏异常的战马拖曳的玉辂缓缓驶出。车身四柱饰以朱漆,雕琢满最繁复的蟠虺螭龙秘纹。在垂落的夕照下,整辆车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高贵光芒。金灿灿的垂旈珠帘被侍从恭敬撩起,显露出内里端坐的齐景公——身着象征君王的玄端常服,气度沉若渊海。

玉辂在鲁昭公那辆摇摇欲坠的破车旁五步之遥稳稳停驻。铺锦侍者如流水般迅速趋前,将一丈余宽、艳红如火的蜀锦径直铺展在冰冷枯黄的地面上,连接起两辆地位悬殊的车辇。景公步履雍容沉稳,足踏锦绣,如履云端,一步步走下玉辂。

他无视脚下锦绣沾染的泥土,径直走到鲁昭公破车前停定。目光扫过那辆几乎散架、蓬顶塌陷露出木架的破车,最后凝固在车中那位蓬头垢面、眼神涣散如同垂死之人般的鲁侯身上。

最后一道惨淡的血色余晖,将两人身影斜斜地钉在枯死的大地上,拖得很长很长。秋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碎草败叶,如无数枯瘦的鬼爪撕扯着衣衫。景公深吸一口混合着尘土与衰败气息的空气,右臂抬起,沉稳如山岳,指向道路尽头地平线上那一片星罗棋布的齐军营盘灯火。

“鲁侯遭此巨变,皆因季、叔、孟三桓贼子悖逆天常!”景公的声音在萧瑟寒风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流亡者僵冷的灵魂深处,“然鲁之宗庙未毁,姬周礼器尚在!侯之为侯,名正言顺,天下皆知其位!”他目光如炬,死死攫住姬裯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寡人既至国门,焉能坐视国君如犬彘流落荒野?”

景公略作停顿,这刹那的沉默在呜咽的秋风中弥散开更沉重的分量。

“今为鲁侯特设采邑之属,两万五千户。”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一分,带着一种秘不可宣的厚重承诺,“此非空言!我齐国即日奉上济水之畔、泰山之阴最膏腴之壤,供鲁侯暂居其尊,复其宫室,奉鲁宗庙之祀!”他的声调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千钧巨鼎坠地,“待鲁侯稍歇贵体,寡人必亲点齐之虎贲,尽召同气连枝之诸侯大军——”

齐景公的声音如同滚过天际的雷霆:“为鲁国荡平逆贼!护鲁侯重返曲阜城阙之巅!”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