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借势

鲁昭公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欲断的、维系着一点点尊严和神智的弦,在景公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彻底崩断!他僵直枯槁的身体在那辆破车中凝滞了几息,如同一尊从悬崖滚落、即将粉身碎骨的泥胎木偶。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压抑了数月乃至数年的悲鸣嚎哭,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轰然爆发出来!那不是纯粹的悲恸,是猝不及防间从地狱深渊被硬生生拔回人世,灵魂承受不住巨大落差而发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嚎!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厚厚的污垢,冲刷出一道道惨烈的沟壑。他整个人向前方猛然扑倒,枯瘦狰狞、指甲崩裂的手如同铁钩般狠狠抓住了齐景公那绣着华美黼纹的玄端下摆!

“齐侯!齐侯——!”他撕扯着嗓子嚎叫,声带破裂嘶哑得不成腔调,唯有那两声如同泣血般的“齐侯”在空旷凄冷的暮色荒野上回荡,“君侯……君侯大德……姬裯……九泉为鬼……亦不敢……或忘……”语不成句,每一句都噎在喉咙口,唯有绝望与狂喜交织的泪水和嘶喊喷溅而出。

晏婴早已趋前数步,微微垂首恭立景公身侧。那双洞察秋毫的眸子却像最精准的尺规,在不动声色间已然计算着鲁侯扑倒时溅起的泥点沾染在齐侯玄端下摆的污痕大小与位置,心中默默换算着清洗所需耗费的人力和熏香品类。齐景公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任由鲁昭公那双沾满泥泞与泪水的手如濒死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揪住他的衣袍下摆,任由那哀绝的嘶嚎如实质的刀子般刮过耳膜。

小主,

他玄色的宽袍大袖在强劲的晚风中飞扬如墨色的火焰。夕阳最后一点如血的残光沉沦于远山的轮廓之后,凝滞的红晕如同干涸的脓血,敷在他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的侧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倒映着眼前这因猝获生天而彻底崩溃、因尊严被猛然砸碎而失态癫狂的末世君主之相。但更深邃的灵魂幽谷之中,比那血红暮色更冰冷、如亘古玄铁般坚硬沉实的,是那些早已在济水之畔、泰山之阴规划停当的沃土村落,是那被命名为“奉养”实则牢牢掌控于股掌的两万五千户鲁国民命!它们早已在他心中排布分明,是远比眼下这场痛哭流涕更具价值的兵符。冰冷的算计在温情的表象下无声奔流。

齐军如林的刀戟在视野里竖起森然的寒光,玄色的“齐”字旗帜在暮色下如乌云翻滚,无声地吞噬了整个视野的最后一缕天光。

临淄齐宫。“山河九鼎图”巨幅悬挂于高墙,织锦的经纬间标示着诸侯疆域与膏腴之所。景公手中那柄锋锐细长的青玉圭尺,尖端凝聚的寒光,稳稳点在巨图上鲁国边境一片标注着沃野标记的空白处——正是他口授于鲁昭公的两万五千户封地。

“此田邑户籍册簿,即刻依规,誊抄副本两份。”景公声音沉缓,目光俯视阶下躬身待命的司民之官,“择其紧要细目者,”他目光转向殿外层云密布的天空,“派三路精干使骑,一人宋,一人郑,一人兼程快马奔陈、卫等小邦……”

话音未毕,殿角帷幕深处极幽暗处传来晏婴几乎耳语般低缓的声音:“晋使正由西门入馆驿……”

景公点压在那片鲁国封地上的玉圭尺尖微微一沉,停顿了极短暂一瞬,旋即继续在图上稳稳画了一圈:“正宜使其共知。此两万五千户名籍清册,与寡人讨伐鲁逆之师盟约函,”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出匣之剑锋,“便是寡人送与列侯……亦送与晋人的烫金请柬!”语毕,他手腕轻抬,青玉圭尺收回袖中,负手转身,深潭似的瞳仁穿过高高的棂窗,投向铅灰色低垂的天幕深处。几只黑色寒鸦聒噪着掠过飞檐斗拱,黑色的翅羽如同几片不祥的枯叶,切开沉甸甸的暮气。

名册抄本与讨逆檄文如同淬毒的箭矢,由三队精干缇骑飞马携往四境。数日后,宋公、卫侯、曹伯等国书如同冬日群鸦般纷纷飞至齐宫案前,辞藻恳切堆叠,无不盛誉齐侯“尊周礼、恤孤弱、守道义”,俨然中原列国共奉之准霸星帜。

更深入静,临淄宫阙深处。一盏孤灯将景公的身影投射在绘有云龙纹的巨大屏风上,影子被拉扯得变形、扭曲,忽而模糊如雾,忽而凝滞如铁铸。他孤坐于巨大的几案前,一份刚刚启开封泥的秘简在他微颤的指间展开了冰山一角。那简扎的封口处,赫然是一枚象征晋国无上威严的漆黑鸟翎!

简上寥寥数行锐利如刀的刻痕:“鲁纲失序,天道自有因果……晋受周天子命托东国,主齐鲁之讼……外臣自宜慎之……慎之。”

“哔啵!”一颗滚烫的巨大烛泪猝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发出细微的灼烫声,皮肤瞬间留下一点凝固的红痕。景公没有看那烫痕,身体如铜像般纹丝未动。

屏风上那道巨大的身影骤然凝固了。殿阁飞檐角上的风铎,在穿透窗缝的尖利寒风吹拂下,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者呜咽般的凄鸣,烛焰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变幻无常、跳跃如鬼魅的光影。

正午时分,沂水河畔那座仓促落成的齐地为鲁君营建的临时宫院在阳光下显得苍白而单薄。新砌青石的缝隙还未被泥土填实,刚移栽的花木叶子无精打采地卷着边。沉重的宫门被几个粗役宫奴艰难地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如同沉重而漫长的叹息。

鲁昭公姬裯孤零零地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前庭中央。锦袍加身,玉带环腰,簇拥在华美而带着生硬气息的新廊之间。然而那张脸上最初被点燃的光亮,如同燃烬的油灯,正一点点冰冷、僵硬下去,最终冻结成一层毫无活气的青灰。目光散乱无神地扫过庭院角落里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石和堆叠的空花盆,长久地停留在庭院尽头被冷落院墙切割后、显出的一角灰蒙蒙的天空。

景公简朴的驷马安车就在此刻缓缓驶入这片新造宫邸的外院。没有乐舞,没有仪仗,甚至连驾者的鞭响都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静得与这新宫格格不入。景公一身深色常服,在两名贴身侍卫的随护下,穿过几道空寂的回廊,走向庭院深处那个凝固的身影。脚踏在新铺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着死寂。

他行至距昭公丈许处停步。庭院中干枯的梧桐枝条在冷风中相互摩擦,声音细碎得像幽魂的低语。姬裯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来,那双深陷眼窝中淤积的,不再是希望的微光,而是彻底枯竭的、毫无生气的浑浊死水,冰冷冷地对上了景公深沉复杂的目光。

无声。死寂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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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裯喉间发出一声极轻、如同腐朽门轴转动的“嗬……”声,仿佛有什么被封死的通道被强行撬开了一丝缝隙。他看着景公,那目光里没有喷薄的恨意,没有激涌的质问,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之后的巨大茫然,像被遗弃荒野的偶人。

景公心口猛然一窒,仿佛有看不见的巨石砸落深渊。

“鲁侯……”景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低沉。

“公……不须……再费心了。” 鲁昭公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干涩沙哑,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出口便被冷风卷走。仿佛耗尽了所有残存的气力,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眼神涣散地、空洞地再次投向院门之外那片灰蒙蒙、什么也没有的空荡天穹。那里除了刺骨的风和翻滚的铅云,再无他物。

景公的目光沉沉划过姬裯那张木然僵硬、找不出一丝温度与活气的面孔,看着那灰败到极致的眼神一点点将这片新宫也拖入死地。他没有再说什么,猛地转过身躯,沉重的皂靴踏着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一步一步,背离那座精心打造却已沦为人间冰窖的宫殿,决绝地走向幽深的回廊尽头,将那个凝固在庭院中央的枯槁身影彻底留在身后苍白的阳光里。

当夜,齐宫最为深邃的偏殿内,巨大的蟠螭铜灯阵列将一切映照得亮如白昼。寒风在殿外咆哮着,如同万千冤魂撞击着厚重的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轰然闷响。巨大的几案上摊开一幅以朱砂描摹的古老舆图——“桓公九合诸侯会盟霸业图”。图上原本标注齐国的宏伟疆域此刻被一张更大、墨色更深、边界如同巨鳄獠牙般延伸的版图所覆盖——晋。烛火疯狂跳跃着,将晋国边缘的墨线切割出晃动不安、极具威胁意味的阴影。

齐景公孑然一身立于殿心深处,背对着那幅象征昔日辉煌却被阴影笼罩的煌煌画卷与摇曳跃动的巨大烛火。凌厉的夜风穿过窗棂微不可察的缝隙,掀起他鬓角散落的几缕银丝,宽大的袍袖在气流中无声地鼓荡震颤。

烛台上,豆大的火苗狂乱地跳跃着,在他深邃如同远古寒潭的眼眸中心映出两簇极微小、却在燃烧的金红色火焰。他微微扬起头颅,冷峻的面容被跳动的光影分割成明暗错动的坚硬板块,如同在仰视殿顶藻井中那些沉默盘旋、象征着古老威严的蟠螭云雷纹饰。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淌。空旷殿宇内唯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哔剥”爆裂声和角落那尊青铜漏壶水滴落地的、永无止境的“滴答……滴答……”,如同宣告着某种宿命的节奏。良久,一个极其轻微、仿佛被砂纸磨砺过的吸气声,终于撕裂了这一片死寂。

“彼能去之……”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更像是在与殿宇四角盘踞的、无形而强大的存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对话,“寡人……亦必能代之!”字字出口,沉重如重锤砸铁,似要将这誓言楔入亘古不变的磐石。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底,两簇微火骤然炽燃!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熊熊跃动的火焰,穿过坚实的窗棂,投向南方那片广袤的、被无边暗夜和强大阴影沉甸甸覆盖着的土地——晋。

沂水畔那座崭新的临时宫苑很快显出凋敝之气。精心铺设的砖石缝隙处杂草探出细微的头,新漆的木柱在几场风雨后开始微微褪色。齐景公再未踏足此地。只有奉命按时运送粮秣用度的齐吏车马偶尔进出,带起零星的尘土,旋即便在空旷的庭院里重归死寂。

鲁昭公姬裯如同一尊活动的泥塑,日渐枯槁下去。宽大的锦袍越发显得空空荡荡,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他长久地坐在廊下冰冷坚硬的石阶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被庭院高墙切割得只剩下一方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那片天空成了他唯一的风景。宫人悄无声息地送来食水,又悄无声息地收走几乎不曾动过的玉箸金盘。他有时会伸出枯柴般的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动。指尖划破地面薄薄的浮尘,露出的砖石表面纹路粗砺。他会久久地低头注视着那些被自己指尖刮出的细微白痕,目光呆滞,如同那里面能映出昔日的章华台、曲阜城楼,或是别的什么早已死去的幻影。每一次日影西移,每一次月缺月圆,只在那空洞的眼瞳里留下更深的死寂与空洞。

当临淄城中喧嚣的市声穿透层层宫墙传入这方枯井般的庭院时,姬裯偶尔会抬起浑浊的眼。那声音里有商贩的叫卖,有孩子的奔跑笑闹,有车马辚辚——那是属于这片名为“齐国”的热气腾腾的土地的呼吸。声音入耳,姬裯嘴角的肌肉便会无法控制地、轻微地抽搐几下。那表情却无法归类为任何一种明确的情感——非笑非悲,非恨非念,更像是一尊腐朽木偶关节在被无形之力牵动时所表现出的纯粹机械反应。他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嗬…嗬…”的气息,短促,漏风,如同一个坏掉的鼓风皮囊。随后一切又归于可怕的静默,只剩下廊外偶尔掠过的野雀振翅声和他自己压抑在胸腔里浑浊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沉重呼吸。那声音粗重、混浊,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带着某种艰难、凝滞的阻力,在静得令人窒息的庭院里拖长成令人心头发麻的叹息,如同生命的沙漏正以这喘息为节拍,艰难地、一格格地向下沉落。每一个沉重的气流排出,仿佛都从他这具朽木般的身躯里带走了一丝残存的温度、一丝早已微弱几不可闻的灵魂气息。空气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浑浊凝滞,缓缓下沉,最终沉积在空荡的廊院深处,形成一片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重死水。

在这令人绝望的万籁俱寂中,只有齐宫高阙之上彻夜不灭的灯火穿透层层黑暗,映出君王伏案的身影。景公的目光穿透幽深的宫墙,越过沉沉的夜幕,如冰封的火种般投向南方的崇山峻岭之后。巨大的铜架上,那柄曾经沾着宋境血泥、闪烁着鲁国赠地权柄、又亲历了齐鲁边界承诺与背弃的佩剑静静悬垂。此刻,冰冷的剑身被幽微的烛火照亮,剑脊深处那一条沉淀千年的幽邃寒光正无声流淌。

这寒光仿佛一条蛰伏的幽蟒,倒映于景公燃烧着野望的眼潭深处。冰与火诡异地纠缠,淬炼成一种凝固的、金属般的疯狂。他指尖在冰冷滑腻的剑身上无意识地抚过——当它真正刺穿晋国那无边阴影的皮囊时,才配称为“霸主之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