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释然的神情,如同微风吹过湖面,在姚广孝苍老的脸上轻轻漾开。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行礼,被朱棣轻轻按住。他只好吃力地合十双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老臣……代溥洽,谢陛下……慈悲。”
朱棣又停留了片刻,嘱咐太医好生照料,这才带着沉重的心情起驾回宫。
皇帝离去后,一直侍奉在侧的弟子忍不住轻声问道:“师父,您一生所求甚少,为何在这最后关头,独独要为那位素无往来的溥洽法师求情呢?”
姚广孝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投向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桃花苞,仿佛看到了遥远南京寺庙中,另一种可能的命运。良久,他才用一种充满疲惫与悲悯的语调,缓缓说道:
“同是佛门中人,剃度出家,本为寻求解脱,渡己渡人……他不过尽其所职,忠于其主,何苦……相逼太甚?这十余年的囚禁,还不够么……放下此事,于陛下,于天下,于他,或许都是一种……解脱。”
弟子似懂非懂,却见师父已闭上双眼,似乎沉入了自己的世界。
在生命最后的宁静(或许并非宁静)里,姚广孝的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流转,清晰而又恍惚:
他看到了少年天禧,在父亲病榻前立下“读圣贤书,观天下事”的宏愿,眼神灼灼;看到了妙智庵中,青灯下苦读《资治通鉴》的那个年轻僧人道衍,拍案叫绝,意气风发;看到了南京燕王邸内,自己对着那位英气逼人的亲王,说出“送白帽子”的惊世之语,那一刻的紧张与决绝;看到了北平庆寿寺的密室内,与朱棣对弈纵横,剖析天下大势;看到了靖难烽火中,北平城头泼水成冰的寒夜,以及信鸽穿越烽火,传递着决定帝国命运的信息;看到了金川门开,燕军入城,宫中火起,那顶沉重的“白帽子”终于送达……他也看到了自己位极人臣后,那依旧孤寂的黑色僧影,拒绝了所有繁华与诱惑,独自走在寺庙与皇宫之间的那条路上。
功盖天下,策勋第一。“黑衣宰相”,名动寰宇。然而,这真的是他最初想要的吗?那个少年所寻求的“济世安民之路”,是否必然要踏过“靖难”战场上无数将士和平民的累累白骨?那场由他一手策划并推动的战争,究竟是拨乱反正,还是一场裹挟了无数私欲与野心的巨大劫难?他辅佐明主,开创了“永乐盛世”的基业,这煌煌功业,是否能完全抵消那场内战带来的创伤与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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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思绪,如同无声的潮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复冲刷着他的内心。他一生理智、冷静,算无遗策,但在生死边界,那份深藏于佛心深处的悲悯与对人世无常的慨叹,终究难以完全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