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槜李战场。
秋雨连绵,使得原本就泥泞不堪的战场更加难行。楚越两军的营垒对峙着,中间是无人地带,布满了尸体和残破的兵器,乌鸦成群盘旋,凄厉的叫声令人心烦。
楚军大营内,子反眉头紧锁,看着案几上的伤亡统计和粮秣消耗报告,心头如同压着巨石。连日来的消耗战,楚军精锐折损严重,士气低迷。而后方的粮草转运,虽加强了护卫,但效率大减,成本激增。更让他不安的是,来自郢都的舆论开始出现杂音。一些原本就不支持长期陷入越国泥潭的贵族,开始质疑他这位大司马的能力,认为他劳师远征,却迟迟无法彻底消灭已是强弩之末的越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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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副将忧心忡忡地进言,“我军伤亡已逾三成,粮草仅够半月之用。且天气转寒,士卒久战疲惫,多有怨言。越人虽惨,然其据守本土,补充便捷,勾践又以此疯狂姿态激励,恐难速克。”
子反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这些?他原本以为攻克昭关后,越国唾手可得,没想到勾践竟在最后关头爆发出如此恐怖的韧性。彻底歼灭越军,攻占会稽,或许最终能做到,但那时,楚军还能剩下多少?北方的晋国虎视眈眈,齐楚边境也不安宁,若楚军主力在此耗尽,楚国将面临何等险境?
就在这时,郢都来的快马带来了楚庄王的最新命令。命令中没有催促他立刻进攻,而是详细询问了前线的具体困难、伤亡详情、后勤状况以及……彻底灭亡越国可能需要付出的最终代价和后续镇守江东的方略。
楚庄王没有直接指责,但这封充满务实考量的命令,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王上对迅速灭亡越国的信心动摇了,他在权衡代价。
子反握着那份帛书,久久不语。他仿佛看到了郢都朝堂上,那些反对者的面孔,也感受到了楚庄王内心的权衡。他子反是忠臣,是能臣,但绝非不顾国家利益的莽夫。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令下去,全军后撤十里,依托有利地形扎营,转入守势。多派斥候,严密监视越军动向。同时,八百里加急回报郢都:臣子反奏请,越地蛮荒,民风彪悍,彻底征服镇抚,非十万大军、三年时间不可,且需持续投入巨大钱粮。而今晋吞郑国,势大难制,齐心怀怨望,皆为心腹之患。为楚国大局计,臣恳请王上 重新考量对越方略,或可暂缓灭国,以逼和、羁縻之策,令其臣服纳贡,使我大军可抽身北顾!”
他选择了最符合楚国整体利益的方案,哪怕这会让他个人背上“顿兵挫锐”、“未能竟全功”的指责。他相信,雄才大略的楚庄王,能够理解他的苦心。
楚军开始有序后撤,槜李战场上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一松。
越军大营,一片劫后余生的惨淡。当斥候报告楚军后撤的消息时,几乎所有越国将领都难以置信。
勾践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地图,瘦削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退了?楚蛮……真的退了?”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确认一个奇迹。
范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预言,竟然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实现了!他用越国最后的力量,用无数将士的血肉和疯狂,硬生生顶住了楚军的雷霆一击,并将子反逼到了权衡利弊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