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傅水恒站在机床前,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平稳旋转的主轴,确认这不是幻觉。他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却无力地垂下。紧接着,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沾满油污的地面上。
“团长!”
“老傅!”
惊呼声四起。陈世根一个箭步冲过去,单膝跪地,将傅水恒扶起靠在自己怀里。傅水恒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人事不省。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角皱巴巴的图纸,那上面画的是机床的传动系统示意图,此刻已被他的手汗和地上的机油浸染得一片模糊。
“医生!快叫医生!”陈世根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调,他用力掐着傅水恒的人中,感受着怀里这具身体传来的、不正常的滚烫温度。
兵工厂顿时乱作一团。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傅水恒团长累晕倒了的消息,让所有听闻的人心里都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
团部卫生队的医生很快赶来,进行了紧急处理。结论是长期过度劳累、精神高度紧张、严重睡眠不足导致的身体机能衰竭,需要绝对静养。
傅水恒被抬回了他的住处,那间和普通战士宿舍并无区别的土坯房。陈世根守在一旁,看着医生给傅水恒输液——那宝贵的葡萄糖液,也是用“积分”换来的。傅水恒躺在炕上,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紧闭着,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未曾完全舒展,仿佛还在思索着某个技术难题。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发亮。兵工厂那边,传来了新一天工作的声音,那台新机床的轰鸣声夹杂在其中,显得格外有力。陈世根听着这声音,再看看炕上形销骨立的战友,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过了多久,傅水恒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他的眼神 initially 有些迷茫,随即迅速恢复了清明,甚至带上一丝急切。
守在一旁的陈世根连忙俯身:“老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动,医生让你必须休息!”
傅水恒的目光却越过陈世根,直接落在了闻讯赶来的兵工厂技术骨干脸上,他嘴唇翕动,声音虽微弱,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
“炮弹壳……淬火工艺……必须用……德国标准!图纸上……标注的……DG系列……不能……用土法替代……”
一句话说完,他仿佛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那一瞬间,陈世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这个在莫斯科军事学院经历过严苛训练,在枪林弹雨里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硬汉,看着战友深陷的眼窝,听着他在生命仿佛即将燃尽时,脱口而出的依然是关乎炮弹质量、关乎战士生命的工艺标准,视线彻底模糊了。
他猛地别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傅水恒那只没有输液、依然因长期接触工具和零件而布满茧痕与细小伤口的手。
DG系列的淬火工艺,必须用德国标准!这声音,如同那台刚刚诞生、尚带温热的机床发出的第一声轰鸣,在这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在陈世根的心底,沉重而坚毅地回响着。他知道,独立团的兵工厂,乃至整个根据地的军工事业,从这一刻起,真正迈上了一条充满艰难、却通往黎明的“质”变之路。而这条路的开辟者,此刻正虚弱地躺在这里,用他几乎燃烧殆尽的生命,点亮了最初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