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水恒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在透支,但他不能停。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最奢侈的东西。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必须尽快完成。
他不仅写战斗,也写情感,写那些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忽略的、人性的微光。
他写战友之间在绝境中分食最后一块干粮的情谊;写想家时,大家围坐在一起,默默流泪,然后互相鼓励;写一场小的胜利后,短暂的欢呼和放松;也写面对战友遗体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和无力感。他写道:“我们不是不怕死,只是有比死更让我们害怕的东西——亡国灭种。我们也不是铁打的,我们会哭,会笑,会想家,会害怕。但我们选择了坚持,因为身后,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儿,就是我们的土地。”
他甚至写到了自己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敌人时的感受。“那是一个看上去也很年轻的日本兵,刺刀扎进他身体时,他眼睛里的惊恐和痛苦,和我一样真实。我愣了很久,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恶心。战争,就是如此扭曲人性。”
这些关于脆弱、关于恐惧、关于复杂情感的记录,或许不符合传统英雄主义的叙事,但傅水恒固执地认为,这才是最真实的状态。英雄,正是在战胜了这些凡人皆有的脆弱之后,才成为了英雄。
他断断续续地写,写了厚厚一叠信笺。他将这些信分门别类,有的侧重于具体战斗和战术总结,有的侧重于后勤、生存和情感记录,还有一封,是专门回忆那些他记得的、牺牲战友的姓名和事迹的信,他给这封信起名为 《不应被遗忘的名字》 。
最后,他拿起一个崭新的信封,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国家军事历史研究院 亲启”。然后,他将所有写好的信笺,仔细地、按照顺序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中,却没有封口。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藤椅里,久久无法动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整个书房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也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光晕。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压在他心头几十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巨石,似乎随着这些文字的流出,而被移开了一些。他将那些最真实、最沉重的记忆,从血肉模糊的内心深处,剥离了出来,固化在了这白纸黑字之上。它们不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它们拥有了独立的、可以传承的生命。
他叫来了老伴儿和儿子。
他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郑重地交到儿子手中,声音沙哑而平静:“这个,你收好。等我死了以后,把它……寄出去,或者,亲自送到该送的地方。”
儿子接过信封,感受着那非同寻常的分量,喉头有些哽咽,重重地点了点头:“爸,您放心,我一定办到。”
老伴儿看着傅水恒那明显消瘦却异常安详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布满老茧、因为长时间书写而微微颤抖的手。
傅水恒看着窗外,暮色渐浓,老槐树的轮廓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他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战友、自己一生最深刻的记忆,都封存在了那个信封里。那不是炫耀,不是诉苦,而是一个老兵,对历史最后的、也是最庄严的交代。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交给后来者去评判和思考了。而他,终于可以真正地,尝试着去享受这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宁静的晚年时光了。书房里,只剩下那未封口的信封,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像一座无言的丰碑,等待着在未来某个时刻,向世人诉说一段被尘埃覆盖,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