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傅水恒,曾是华北敌后抗战队伍中普通一兵。今垂垂老矣,深感时日无多。有些事,若我不说,恐将随我长埋地下,永无人知。故写下此信,所述一切,皆为亲身经历,绝无虚言。此信待我死后,由家人代为上交国家相关机构,或可作历史研究之一丝参考……”
开篇之后,接下来的书写,变得顺畅了许多。他不再犹豫,不再感伤,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开始回忆和记录。
他首先写的,不是辉煌的胜利,而是失败和挫折。
他详细描述了那场代号“夜袭”的、最终惨败的行动。由于内线情报有误,他们小队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包围圈。那不是教科书上轻描淡写的“受挫”或“转移”,那是真真正正的屠杀。机枪的火舌在黑暗中疯狂舔舐,战友们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他写到自己趴在一条臭水沟里,脸紧贴着冰冷的淤泥,听着子弹从头顶啾啾飞过,听着不远处战友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和敌人搜寻的脚步声。他写到自己当时的恐惧,那种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几乎要崩溃的恐惧。他写道,活下来,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运气,因为恰好滚进了那条水沟,因为一个战友在关键时刻故意暴露,引开了敌人。
他写下了那个战友的名字——李二奎。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总是抢着干脏活累活的农村兵。他写道:“二奎冲出去时,回头看了我们藏身的方向一眼,眼神里没有豪迈,只有诀别的平静。他喊了一声,不是‘同志们冲啊’,而是‘娘,儿不孝了!’……他的声音,我记了一辈子。”
写到这里,傅水恒的笔停顿了许久,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李二奎”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蓝色的痕迹。他没有擦拭,任由它在那里凝固,成为这封信最真实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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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开始记录那些在极端困境下的生存细节。
他写如何在冰天雪地里,靠着一把炒面、一把雪,坚持行军三天三夜。如何用尿浇在冻僵的脚上,忍着剧痛恢复知觉。如何辨别野菜和毒草,如何在找不到水源时,咀嚼植物的茎秆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水分。他写到了“豆子”——那个十六岁的小战士,如何在一次急行军中,因为鞋子破烂,双脚冻得乌黑发紫,最后不得不截掉了三个脚趾。他写道:“没有麻药,我们用烧红的匕首烫灼伤口止血,‘豆子’疼得咬碎了口中的木棍,昏死过去三次,但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写下了那些简陋却有效的战术总结。
不是宏观的战略思想,而是最具体、最微小的经验。比如,如何利用夜色和地形,进行短距离的无声渗透;如何设置真假地雷,迷惑和迟滞敌人;如何在被包围时,利用手头仅有的武器(甚至包括石头、树枝和呐喊声)制造混乱,寻找突围的缝隙;如何与当地百姓建立那种超越军民关系的、生死与共的血肉联系——往往是百姓的一个眼神、一个看似寻常的举动,就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的命。
他特别强调了情报的脆弱性和代价。“我们很多次成功,依赖于内线或百姓冒死送出的情报。但情报并非总是准确,也并非没有代价。我记得一位为我们传递情报的乡村女教师,被敌人发现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至死没有吐露半个字。胜利,是由前线将士的鲜血和后方的无名牺牲共同铸就的。”
他写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老伴儿敲门叫他吃饭,他才恍然惊觉,手腕已经酸麻,宣纸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数页。下午,他继续。日复一日。
书写的过程,是一次极其痛苦的精神跋涉。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重新经历一遍那些惨烈的场景。他常常写着写着,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有时,他会陷入长久的呆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回到了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夜里,噩梦变得更加频繁和清晰,他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
老伴儿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看着他日益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不已,几次劝他休息,甚至偷偷让儿子来劝他。儿子看着父亲书桌上那越摞越高的信笺,看着那力透纸背、却又时而颤抖的笔迹,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究竟埋藏着怎样沉重如山的过去。他不再劝阻,只是默默地为父亲添茶倒水,确保书房的灯光足够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