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略一思索,答道:“略有耳闻,似是兄终弟及,而非父死子继?”
“殿下明鉴。”陈彦赞道,“正是如此。我中原王朝,立嫡以长,太子名分早定,旨在避免争储内耗,求一个‘定分止争’。然匈奴之俗,大抵是兄终弟及,俟诸弟尽亡,乃复归传于长兄之子。此制在部落强盛、首领威望足以服众时,或可维系。然一旦王庭衰弱,如遭遇此等白灾,实力大损,则其弊立现!”
他顿了顿,详细剖析道:“殿下试想,匈奴单于之下,尚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等,皆称‘王’,各有分地、部众,实力不容小觑。平日单于强盛,诸王自然臣服。可一旦单于本部因天灾人祸实力锐减,威望受损,那些手握重兵的兄弟子侄,岂能没有觊觎大位之心?单于之位,立贤立长,本就可争,届时,内乱之危,远胜外患!”
陈彦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历史的冷静:“值此内部矛盾尖锐、统治岌岌可危之时,对外发动一场战争,便成了匈奴单于转移视线、巩固权位的一步‘妙棋’。” 他看着赵宸,一字一句道:“首先,南犯劫掠,若有所获,可迅速补充部落损失,增强本部实力,此为解决生存问题,亦增强硬实力。其次,亦是更重要的,可将部落内部因贫困、饥饿而产生的不满情绪,引导至外部,所谓‘一致对外’。让所有匈奴人都意识到,他们的敌人是富裕的南方中原王朝,是汉人,而非他们贫弱的单于。通过制造外患,来压制、消弭内忧。”
“最后,”陈彦目光锐利,“战争期间,单于可以整合调遣各部兵力,借机削弱不服从命令或实力较强的其他王爷的势力,甚至可能借刀杀人。若战争获胜,单于个人威望将达到顶峰,足以压制一切反对声音;即便战事不利,只要单于本部损失不大,亦可归咎于他人作战不力,从而继续维持统治。故而,在单于看来,南下犯边,虽冒险,却是一举多得:既能解决生存危机,又能转移内部矛盾,更能借机巩固自身权力。因此,每逢天灾,匈奴南犯,几乎是一种必然的选择,绝非单纯的‘穷疯了’来抢掠那般简单。”
赵宸听得入了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陈彦的这一番分析,抽丝剥茧,由表及里,将匈奴南犯的深层动机剖析得淋漓尽致,远远超出了寻常“胡人畏威而不怀德,贪利而忘义”的肤浅论调。这让他对北疆局势的复杂性和严峻性,有了更深刻、也更清醒的认识。
良久,赵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陈彦的目光中,欣赏与信赖之色更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维岳此番剖析,洞若观火,直指要害!将匈奴南犯的‘生存之需’与‘统治之策’说得透彻无比!如此看来,今秋或明春,北疆必有一场大风波!绝非边将奏报中那般轻描淡写!”
他的眉头重新蹙起,忧色更重:“若果真如此,那我朝北疆防御,便不能仅以防范小股流寇劫掠视之,而需以应对一场可能由匈奴单于亲自策划、意在转移内部危机、甚至可能集结了相当兵力的大规模入寇为准!这……现有的边防部署,是否足够?各镇总兵,是否已有此等警惕?”
陈彦看着赵宸忧心忡忡的样子,知道这位年轻的储君已将北疆安危真正放在了心上。他沉默片刻,没有立即回答关于防御的具体问题,而是转而问道:“殿下既已洞察其奸,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赵宸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停下脚步,目光坚定地看向窗外,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坐视不理!我需尽快觅得时机,向皇祖父详细禀明此事利害,陈说匈奴南犯之必然性与严重性!即便可能引来非议,也顾不得了。只是……”他转过身,看向陈彦,语气带着诚恳的请教,“若要说服皇祖父与朝中重臣,单凭常胜一封信与维岳你方才这番精妙分析,恐仍嫌不足。维岳,你既深知匈奴情弊,对于此番北疆防务,可有何具体的应对之策或建言?哪怕只是初步构想,亦可助我完善奏对之辞。”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池水的轻响。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在空中缓缓盘旋。陈彦端坐在榻上,眼帘低垂,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脑中飞速运转,将过往所读的兵书战策、史籍记载,与当前掌握的北疆信息、匈奴动态相互印证,推演权衡。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或许将直接影响大雍北疆的防御策略,乃至千万军民的安危。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已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