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展示各种地雷、土炮的区域,走过复制的“地道模型”,走过那些记录着日军暴行的、触目惊心的照片墙……他的脚步时而缓慢,时而停顿,但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地驻足。他的表情恢复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过往的硝烟与生死。
在展厅的尽头,有一面巨大的、镌刻着无数烈士名字的纪念墙。黑色的花岗岩,金色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面高墙,像一片沉默的森林,又像一条浩瀚的星河。许多名字,或许只是化名,或许早已无人记得他们具体的模样。
傅水恒站在墙前,仰起头,目光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名字。他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或许,在他的心里,正默念着一个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名字,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祭奠。
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姓氏,甚至看到了一个和记忆中战友名字完全相同的三个字。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冰冷的岩石,看到名字背后的那张年轻的脸庞。是他吗?还是仅仅是重名?已经无从考证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这里,以这种集体的、象征性的方式,被后人铭记着。个体的生命汇入了历史的长河,失去了具体的面貌,却凝聚成了不朽的精神。
他缓缓地低下头,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起身时,他的眼角依旧是干涩的,但整个人的气息,却仿佛完成了一次重要的仪式,变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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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烈士墙,他再也没有在任何展品前停留。他穿过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展厅,虽然那里的故事同样壮怀激烈,但于他而言,那已经是“之后”的历史了。他的战争,他的青春,他的生死考验,都留在了那个标着“全民抗战”的时空里。
走出博物馆大门时,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灰白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淡淡的阳光挣扎着投射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广场地面上,反射出微弱的光。空气清新而冷冽。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回望了一眼那宏伟肃穆的建筑。它像一座巨大的陵墓,安放着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也安放着无数像他一样的老兵,一生都无法真正走出的记忆。它用最体面、最庄严的方式,将那些惨烈、那些痛苦、那些个体的牺牲,升华为了民族的集体荣光。
这没有错。历史需要被铭记,但更需要被超越。后人需要从历史中汲取力量,而不是沉溺于具体的伤痛。
他婉拒采访,是认为没必要炫耀个人的“功绩”;他今日在此长久的沉默,是因为知道有些伤痛无法分享,有些记忆只属于亲历者自身。他将那些最真实、最残酷的细节,埋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如同博物馆将那些平凡的遗物收藏在展柜中,留给世界的,是一个平静的、甚至有些模糊的背影。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下台阶。步伐比来时,似乎更加沉重,却又似乎更加轻盈。沉重的是那永远无法卸下的记忆,轻盈的是,在经历了这次内心的风暴与洗礼后,某种释然与确认。
他融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走向公交车站,走向那个有着老槐树和等待着他的老伴儿的家。将博物馆的沉思与无言,将那段血与火的历史,都静静地留在了身后那片庄严的建筑里,也深深地,镌刻在了自己生命的年轮之中。